赵国华分配到了四班,班长安排他开靠模铣床。
班长把靠模铣床的零件工序、加工要求说了一遍,赵国华是技校生,车铣刨钳都学过,靠模铣床虽是第一次接触,但靠模铣床加工零件主要靠双手操纵两手摇把,简单得很,上手练习了几下就掌握了操作要领,一直在旁看着的班长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四班有二十多名工人,十多台机器,负责生产表尺座、刺刀座两个零件。班长姓欧叫做欧镜明,听名字有点文质彬彬,但赵国华知道人如其名这句话其实是错的。班长今年42岁,但看上去说他50岁没有人不相信。他个头不高,也不显得健壮,经常不刮胡子,满脸沧桑,活像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下中农,而且不大爱讲话。
开始赵国华对班长的观感很不好。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啊,当班长的应该是爱兵如子啊,怎么一开口就显得粗声粗气,态度僵硬好像和人吵架,不像个工人老大哥,倒像个乡下没文化的、粗野的生产队长。
后来才知道了班长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赵国华心底涌上一丝敬意,但很快就给他整天板着的脸冲淡了。
班长据说只有初小文化程度,整天就知道埋头干活,而且谁偷懒多一点,他就朝谁冷冷地瞪眼睛。不过时间长了才知道班长有一条好处,就是别看他样子凶,其实他不轻易开口训人,所以赵国华对他也就抱着平常心,老话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自己刚出校门踏入社会,应该尽量学会适应。
班长和副班长还有好多位工人师傅,建厂时候就来了,算是建厂元老。这些老家伙半老家伙好像都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工作态度那没得说,认真踏实,言语不多埋头苦干,所以开始那段时间,赵国华上班也老老实实地干活,不敢东张西望更不敢东游西逛,尽量给班长留下一个好印象。
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一个多星期就过去了。在赵国华的眼中,兵工厂褪去了它神秘的面纱,变得很平凡起来。
厂子里天南地北的人都有,平时大家都讲普通话,同乡之间那些让你听得莫名其妙的乡音就很烦人。因为听不懂啊,挨了骂还不知道,真烦!例如有天有个广东潮汕藉的工人骂了他一句“痴哥獍”,过了好久才知道被人骂痴人,傻瓜。
工人们上班的时候工作很认真,下了班,那就和小县城的企业工人没什么两样,有光膀子大裤衩的,有动不动爆粗口的,打闹开玩笑是平常事,有急燥性子的,为了芝麻大的事情也可以干上一架。干了一架好像也没什么人管,当然被军代表知道除外。
兵工厂早就被军管了,厂革委会的领导是军人,每个科室车间也是军代表当家。生产车间现在都改称连队了,赵国华所在的二车间现在就叫二连,连长是工人提拔上去的,指导员由军代表担任,而赵国华碰到的第一个麻烦事,就是指导员惦记上了他。
赵国华发现厂里的政治气氛很浓。墙壁上到处都刷着充满文化大革命色彩的大标语,广播里整天播放高昂激越的革命歌曲,每天的班前会,都要集中读几段毛主席语录。所有会议,每个人的发言,首先都得背或读一段毛主席语录,如果少了这个程序,不用别人用什么眼光看你,你自个都觉得不是滋味。
这一切,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现在文化大革命仍在进行中,政治挂帅,政治先行,离开了正确的政治路线,哼哼,你想想后果吧。
赵国华发现班长好像是个例外。每天的班前会,他常常忘了读语录,直接就开讲布置工作任务,点评表现不好的人或事,提一点或两点要求。然后就很干脆地一摆手宣布散会。
赵国华揣摸班长最不愿意开会,因为那时的会议,每人在发言时要先读一条毛主席语录,而且这条语录要应景即是有针对性。班长没有什么文化,拿着红宝书也读不出几条语录。全连开会集体读语录,赵国华早就发现班长嘴里喃喃的像是念经,也不知是不是读语录,读语录也必是充当了东郭先生的。
这让赵国华对班长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他觉得奇怪,这样不突出政治思想的人怎么能当上班长?
赵国华属于直性子或是急性子,最喜欢干脆利落开门见山,最讨厌罗哩罗嗦装腔作势,对这样的人,赵国华总是嗤之以鼻不屑为伍的。在这一点上,赵国华又觉得,班长的直性子很对他的脾气。
而赵国华没想到,进厂还未满一个月呢,就惹下了一件麻烦事,和他的性格有关,或者说是性格使然。
最近厂里暗流涌动,车间里流传着一条小道消息,厂革委会的一把手调走了,两个副主任和政工组(就是原来的厂政治处)长也到省国防工办开会去了,这原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历史证明只要基层不乱就不会出大乱子。可问题是原材料供应不足,原因很多,上游的厂有动乱了,或是运输环节出问题了,总之是底层工人不知道的原因,缺了坯件的持续供应,厂里的生产就不正常了。
这时候,有小道消息流传,附近的两个兵工厂,生产也处于半停产状态,赵国华这才知道,和江北机修厂建厂差不多同时间,还有两间兵工厂也建立起来了。
一间对外称南岭工具厂,实际是专门生产五六式7.62毫米枪弹,工人俗称它为子弹厂。另一间对外称华明机械厂,生产木柄手榴弹和硝铵炸药。
赵国华想,几十里方园之地,聚集了造枪、造子弹、造手榴弹三间兵工厂,而且已经投入生产有七、八年时间,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好想去另外两个厂看看。大概方位是知道的,因为小道消息也不是空穴来风,只是想到了保密制度,只好息了这念头。
坯件供应不正常,班长再怎么努力安排也无补于事,而每次去仓库领料都是空手而回,于是班里很多人就空闲下来了。看情形不光四班是这样,二连是这样,其他各个生产连队也是一样。人一闲,心就有点野,出点什么花色乱子也是很正常的事了。
这天上班,班里只有寥寥几台机器开动,夜班早就没有安排,全集中上白天班了。这时大多数人都没活干,自然是自动休息。除了好几个年青一点的逛去了别的班组,几个老师傅和女工都呆着没乱走,闲坐的闲坐,聚堆儿的都在说闲话打发时间。
赵国华没有随意走动,看了一会班长用细油石研磨铰刀,算是偷师又学会了一招,便走到钳工台另一边,无所事事的,下意识便顺手拿起一截白粉笔,在工作台随手写下两行字: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赵国华迟疑了一下,却不敢写下去了,因为接下去是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都知道天子两个字是犯禁忌的,赵国华便不敢再写下去。
那两句木兰词是初中课文,过去好多年了,天知道为什么被赵国华在这个时候记起来,神差鬼使今天就冒出了脑子,还随手就写了出来。
赵国华是随手涂鸦,有人却像发现了什么,冷声问道,赵国华你乱写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赵国华心神一荡,脑海回归清明,一边随手抹去粉笔字,一边轻笑着回答,我看连队黑板报上的字很漂亮,也想学一学,随手练练字,没别的意思。
和赵国华说话的人叫何胜,四十多岁的同班老工人,身形干瘦,相貌很普通,那双平日有些浑浊的眼睛,这时却像要喷发怒火。
赵国华心里一沉,电光火石间却是想到了自己随手一写,怕是惹来了祸端。他赶紧加快擦抹的动作,何胜便急忙上前扯他的手,嘴上的声音也大了,你这是毁灭罪证……
赵国华心里也急了,抬手用力把何胜往边上一推,左手便加紧把粉笔字擦了。毁灭了证据赵国华镇定下来,看何胜又扑过来,便摆开了架势,嘴上便喝道,何师傅你想打人啊?
这边的冲突才起,班里的人早看见了,便都走了过来,班长就在工作台另一头,来得最快,伸手拦着何胜喝道,干什么干什么,有事说事,不准动手!
何胜气急败坏地说,赵国华这小子写反动的东西,我制止他,这小子还动手打人。
班里的人正闲得发慌呢,正在开机器的也停了下来全围了过来看热闹。不过听到反动的东西这样敏感的字眼,都紧闭嘴巴作壁上观。
班长也看出了事态有点严重,他沉住气,看看赵国华又看看何胜,问道,赵国华真的写反动的东西?你真的看见他写?
何胜把头昂得高高的,气哼哼地说,我就看见他写了,就写在这张钳工台上。
班长和大家的目光都投向钳工台,那上面光溜溜的自然没有什么粉笔字。何胜便叫道,这小子把它擦掉了!
班长看向赵国华,赵国华脑子里急速转动,想好了对策,便冷冷的对何胜说,你确定我写的是反动的东西?
说完也不等何胜回答,拿起粉笔在钳工台上写起来,很快地,一行工整的粉笔字清晰地显露在台上:三军过后尽开颜,它在丛中笑。
赵国华把粉笔一甩,指着何胜吼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喽,这是反动的东西?
何胜一看,嘴里就叫嚷道,不是,不是,你刚才写的才是。
赵国华给逼到墙角了,但他知道不能退,退了就是真正断了退路,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嘴上毫不示弱,你放屁!那你告诉我我刚才写什么了?
何胜张口结舌,明明和最先看到的不一样,但他又说不出原来看到的那些字,用力去想也想不出来,倒是显得有点慌乱了。
赵国华看在眼里,这时不趁势反击还待何时?捋起衣袖走向何胜,气汹汹地吼道,何胜你想干什么?老子根正苗红,十八代都是贫农,天安门广场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你他妈的想干什么?你这个老东西想说老子是xxx?!呸!你也配?
班长一把扯住赵国华,喝道,要文斗不要武斗,你给我老实点!
赵国华这时气势越来越足,上前就要动手,嘴上就叫嚷着,我揍你这个胡说八道的王八蛋!
何胜脸色一下变了,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赵国华这楞小子眼睛都红了,气势汹汹的好像真要和他拼命,他心里就怂了。他会耍心眼,会看形势会投机,可碰上个楞头青,他可不会硬碰硬。
班长和副班长冼永亮把赵国华用力拉开,班长转头对何胜喝道,你不要在班里搞事情,要搞回你的五班搞!
赵国华心里一喜,这一关算是侥幸渡过了!接着又是后悔不已,没事写什么木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