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华自个从担惊受怕的日子里把自己解脱出来,忽然间想到了一句话,流年不利?
他是忽然记起在文革初期的一件事,红卫兵们揪出了一批黑七类,集会批斗抄家,挂牌子戴高帽游街,开始是完了事还放他们回家,后来,根据上级传达的指示,把一些较为特殊的黑七类分子给关押起来,严密看管。
什么是黑七类?地主、富农、xxx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资本家、黑帮分子,简称黑七类。黑帮不是指后世混黑社会的人,当时是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xxx修正主义分子、反动学术权威等等各类不同身份的牛鬼蛇神。
赵国华曾参与看守黑七类。毛主席的红卫兵啊,对伟大领袖一片热忱,对无产阶级专政无限忠诚,对这些革命的天然敌人,赵国华绝对是深恶痛绝,没有一点好脸色。
今天想起黑七类,是赵国华想起当年看押的那群男男女女中,有一个特别的人让他记忆犹新。这个人就说过流年不利这句话,赵国华对第一次听到的这句话,有着非常深刻的印象。
这个人是当地非常有名的神棍,有一手称骨算命的本事。一双手在人的手上摸捏(有时候就口花花的摸捏到人身上去了!),谓之称骨,称过就能算出你的命有几两几分,命格如何,命运如何,据说非常灵验,十里八乡的痴男蠢女都慕名而来,生意非常好。这种人自然是破四旧的打击对象,特别是传闻这人非常好色,利用算命的机会,骗财骗色,沾污了不少良家妇女。
赵国华对这个种人自然是仇视得很,但又对这人的传闻有了一点好奇心。待看见了本尊,却是个身形枯瘦,面目可憎的老头,更让人看着就生气的,是留了一把老鼠胡须,原以为是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殊不知在正道面前,便是十足的异端了。
赵国华忍不住抽出铜头皮带,劈头劈脑一顿抽,打得他抱头翻滚,哀号不已。十六、七岁的红卫兵,正是血气方刚,眼里又容不得半粒沙子,这坏老头不但宣传封建主义的糟粕,更可恨的,是糟蹋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连五、六十岁的老妇也下得了手!
坏事干多了是有报应的,这老头天天挨批斗游街,每次回来都是狼狈不堪,不是给人挠破了脸,就是给人打瘸了腿,赵国华冷眼看去,这老头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用说,挨革命群众的革命暴力了。
后来,不怎么把这些人拉去批斗游街了,有些还被放了,回居住地安排扫大街、掏大粪,接受群众监督改造,这老头却没有放,和剩下的十几个黑七类继续关押。
赵国华已经对这些人失去了兴趣,也对看守的活感到枯燥,也就没多去答理他们。这老头倒是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虽然缺衣少食,但他的生命力顽强,竟然好好的活下来了。
有一天,赵国华看着这老头猥琐的样子,忍不住出口嘲讽,你不是自号神算吗?怎么没算出有这一天?
老头自嘲地一笑,说,流年不利,流年不利。
老头说着,眼看这个红卫兵已经把手搭在腰间的武装皮带上,连忙说,你鼻端人中正,有德人品正。不像我这个小人,凶祸频临陷逆境,终世困苦事不成。而且瞧你面相,日月角有骨齐耳,此为将军骨,代表人勇武,闯荡。
赵国华已经把皮带抽出来,在手上拍打着发出拍拍的轻响,冷笑着说,还想把你那套鬼扯的东西来胡弄人?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老头吓得乱摆手,身体往后退,别打别打,再打我这把老骨头就散了。我有罪,我认罪,我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一旁的谢毅按住赵国华的手,笑眯眯地对老头说,听说你没儿没女没徒弟,把你的称骨本事教给我好不好?我保证你在这里不挨打还吃饱饭。
谢毅转头对赵国华说,反正在这闲得发慌,就让这老头说说嘛,说的不灵再揍他。
老头已经退到墙角落,弯着腰乱摆手,嘴上就连连说道,不不不,我不敢,我有罪,我认罪……
赵国华想起往事,苦着脸笑了一下。流年不利,今年到我赵国华流年不利了? 赵国华觉得,1971年这一年总是发生一些事情,让他伤心,让他失望,让他心惊胆战,让他充满挫折感。例如,和贺桂花的恋爱,和谢毅的上山找传单,和陈有财的交往。
然而让赵国华更恼火的是,仿佛自己就是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真有一摊事儿又落在赵国华身上了!
这一天,供应科新的材料库建成投入使用,这本来没二连什么事,但这仓库隔着砂石公路对着二连的2号厂房东门,指导员看着仓库光溜溜的红砖后墙,皱了皱眉头,把赵国华找来,下达了一个任务。
赵国华心里很高兴,指导员直接找他派任务,说明指导员知道他的才干,他一身本事才有用武之地,这是好机会啊,咱得露一手给指导员看。
两人在仓库后墙前商量了一会,指导员同意因地制宜,确定了在墙上写"誓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十一个大字和一个感叹号。
说干就干,赵国华领了一桶白漆回来,在墙上用粉笔点了位置、尺寸标记,认认真真地开始写字。
赵国华从小就被父亲教导练字,楷书写得很漂亮,一理通百理通,不光连隶书草书都写得好,美术字更不在话下。文革初期赵国华就能者多劳,抄写了不少大字报,在墙上用红漆、用石灰水写大字标语更是得心应手,就凭这一手,好多同学都自愧不如。
出公差不用回班组干活,班长也没说什么废话,不过赵国华这时候很自觉,很用心地去写,就是感觉累了才歇息一下,也没有窜进车间找人聊天神侃,真正的表现了革命靠自觉。
到第二天下午,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吧,赵国华已经写了10个美术大字,每个字都有一米五的长度,工工整整的看上去很是醒目提气。正想加加班一鼓作气写完它,天上涌来一堆乌云,霎那间雨就下来了,豆大的雨点打得人生疼,真正的急风骤雨啊,狂风乱吹,不要说写字,再呆下去就会浇个浑身湿透。于是赵国华急忙收拾好工具材料,跑回车间躲雨。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呼拉拉一阵狂风急雨,到了下班时间,雨刚好停了。赵国华看看外面阴沉沉的天气,心想不加班了,明天再继续吧。便把工具材料都拿回1号车间自己班里归置好,拿上饭盒就跟班里的人去食堂打饭然后回宿舍。
二连到北门食堂有两条路,一条是从1号车间、2号车间出来直往前走,经过供应科材料库旁边,往前就是穿越厂区的大公路,沿着大公路拐向北,出了厂区门岗不远处就是北门食堂。另一条是出了2号车间东门就往左拐,同样是一条区间沙石公路,经过理化室、热处理车间,在快到六连(总装车间)前的分岔路右转,就进入穿越厂区的大公路,那就离北门门岗很近了。
二连的工人一般都不愿走经热处理车间这条路,因为是条上坡路,到了六连拐弯又走下坡路,不如直走那段沙石公路平坦好走。但赵国华今天出了2号车间东门就往左拐,因为他想看看今天的劳动效果。嗯,还不错,白漆的粘附性很好,除了第十个字受了一点影响,字体稍为淡薄了点,明天再涂抹一遍就可以了。
于是赵国华心情就很好了,嘴上还哼上革命样板戏"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
下班时间到了,厂里的广播大喇叭正在播放大批判的文章,慷慨激昂,铿锵有力,赵国华倒没留意广播里说的什么,他看见前面不少人三五成群的迎面走来,应该是理化室、六连的工人也下班了,他们都习惯走这条路往南门饭堂、宿舍走,有好几个骑自行车的都经过他身边飞驶而过。
赵国华这时有点后悔走这条路了,原因是他有点不愿意碰上贺桂花。
自从和贺桂花分了手,这段时间不长的恋爱成了他心底的伤痛,他下意识地看向从远处走来的一群群人,很快就辨认出其中的好些个女工。飞快的扫视了一遍,没有发现那个不愿见到的人,却在人丛中看见了邬燕清。
赵国华对邬燕清的身形太熟悉了。因为有一个曾经魂牵梦萦的人,那长相、那身形都极其相似!虽然时间的流逝让金红的映像逐渐消去,和陈有财、邬燕清接触多了,反倒对邬燕清的形象越发深刻起来,即使现在距离稍远,赵国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婀娜窈窕身形的邬燕清,而且和她走在一起的女伴肯定不是贺桂花。
赵国华顿时觉得轻松下来,下意识的又往那个身影看去,刚好看见了这么一幕:一个骑自行车的男青年,应该也是六连的工人,耍宝似的一手抓车把,另一只手却拿着一个铝制饭盒,在经过邬燕清身边时,拿饭盒的手举高然后一抖,饭盒里应该还盛着一点水,于是赵国华看见,邬燕清和旁边女工都受到惊吓跳了一下,然后一边摸头一边冲那男青年怒骂!
赵国华咧嘴笑了一下。不用说,恶作剧的那青年也是一个类似章红安的调皮鬼,荷尔蒙满满的,总是要调皮捣蛋一下才舒服。赵国华就偶尔碰见北门食堂的一个闹剧,几个厨娘(都是大妈或是结了婚的小媳妇)七手八脚的把肥胖得像怀孕的大母猪似的食堂班长,嘻嘻哈哈的抬起来,不顾肥猪男人的抗议和反抗,塞进一个装着蔬菜的大萝筐,挣扎着都起不来!害得赵国华那天午饭只挑了一个土豆炒猪肉,一点都不愿意吃青菜!
距离还有点远,听不见骂人的声音,那个洋洋得意的男青工,骑着车飞快的就到了赵国华面前,正咧着嘴笑的模样都看得清清楚楚,赵国华忽然童心大发,嘴里猛地发出一声怪叫,身体作状向自行车扑去,却又倏地收回站定,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骑车人受到惊吓,一手把车的状态那里能把握好车子?于是咣当一声,骑车人车倒人翻,铝制饭盒也不知摔去哪了。
赵国华斜眼看了看,咧嘴一笑,吹着口哨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他心情大好,吹的曲子是"打靶归来"。还真别说,他的口哨吹得很有水平,响亮,节奏感好,更主要的是有韵味,让旁边经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瞧他两眼。
"日落西山红霞飞......"嗯,刚下过一场暴雨,哪里有红霞?倒是有一个愤怒的声音追过来:"你特么的站住!"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和责骂声追过来,赵国华便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来人,原来是交通事故的主角追上来讨公道来了。赵国华看来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个头也差不多,现在却是狼狈得很,额头和手掌都擦破流血,衣服沾了一些沙子,有一条裤褪膝盖处还擦破了一个小洞,漏出了一点红红的皮肉,赵国华刚有了一点恻隐之心,却给对方的破口大骂给弄没了!
追来的年轻人确实火气很大:"卧草你的......."一边骂,手就指向赵国华,都快到赵国华的鼻尖了,看样子是想动手揍人?
赵国华脸就冷下来,一手打开对方快到鼻尖的手,看了四周一眼,看热闹的人都停了脚步,都是六连的人,眼角余光倒是看见邬燕清和女伴正快步走来。赵国华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说:"就许你对别人开玩笑,我开你的玩笑就不行?"
"我xxxx的王八蛋,你找死啊!"气急败坏的年青人越骂火越大,跨前一步,一个拳头就直奔赵国华的脑袋砸来。赵国华被对方老是问候家里人的粗俗骂语激起了火气,见对方动粗反应极快,侧身踏步,躲过打来的拳头,咏春豢法使出,拍拍两个快豢,一豢打在对方脸腮,一豢打在对方颈脖。对方被两豢打得苦起了脸,第二拳打得他呼吸不畅,幸好赵国华没有乘势追击,打了两拳就收势退步,却是紧握双拳,防着对方或其他人发难。
捱了两拳的年青吐了一口浊气,目露凶光,作势再扑上去打赵国华时,被六连的几个工人赶上前拉住了,有个中年工人还叱了年青人一声:"赵保国,你又打架?!"
赵国华猜想中年人不是年青人的班长就是师傅,不然这个叫赵保国的年青人虽然满含不忿,还是给拉扯开了,恨恨的瞪了赵国华一眼,才转身离去。
赵国华松了一口气。这条路下班的都是六连的人,要是护犊子都围上来,几十号人呢,他可招架不住,早就抱了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念头,没想到这么虎头蛇尾就结束了。这时邬燕清已快步走过来,关切地看了看他才问:"怎么又和人打架了?"
赵国华笑了笑没回答。其实他刚才的恶作剧,潜意识就是因为那年青人对邬燕清的恶作剧,他看到了心里有点不舒服,下意识的就报复那个调皮鬼。可这话他哪里说得出口?
正尴尬着呢,后面传来一声叱喝:"赵国华,你又打架?!"
赵国华转头一看,是自己的班长欧镜明正急步走过来,应该是延误了一些才下班的班长刚出车间,看见了这边打架才赶过来。邬燕清见了欧班长,露出笑容打招呼:"欧师傅。"
赵国华还没想邬燕清怎么认识班长?班长对邬燕清点点头算是答应,又转头质问赵国华:"怎么和六连的人打起来了?"
赵国华只好回答:"那小子车技不行,摔了,就赖上我了,嘴巴特臭,还先动手......"
班长听了赵国华不尽不实的回答,心里很恼火。这个赵国华,真是不让人省心啊,怪不得指导员老是叮嘱要对年青人加强思想教育。于是板着脸对赵国华说:"赵国华,我对你很失望!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冲动?你这样冲动的性格,总有一天会搅出大事情。你要学会冷静,不要老是头脑发热,更不要动不动就打架,打架的后果你想过吗?"
邬燕清看班长毫不留情地训斥赵国华,伸了伸舌头,赶紧拉着女伴低头溜走了。
班长继续训斥赵国华:"回去写一份检讨,在班务会上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说完也不理会赵国华,大步的就走了,不过走了几步又转头大声说,"指导员刚刚才和我说了你的进步,你要警惕不能放松,一放松,那就会走上歪路!"
赵国华呆了呆,才灰头灰脸的跟在班长后面走。又要写检讨?又要作检讨?咳,流年不利这句话,忽然又跳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