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天气就是怪，一九七一年的秋天，天气已经很凉快了，竟然还有台风，整个华南地区都受台风影响，带来了连续的大暴雨。不过这雨天比春雨时候好，真正的刮风下雨，衣服不会长时间潮湿不干。
可就是这该死的暴雨后续发生的事，让赵国华认为，这一年真的是百般不顺，流年不利！因为，就在这一年里，就因为说了一些牢骚怪话，他竟然给钉到了耻辱柱上！
一连几天大暴雨造成多处泥石流，有一处正好冲断了县里的一条山间公路，于是厂里每天到县城拉肉拉菜的南京牌汽车就只好停开，工人们差不多吃了一个星期的咸鱼、咸菜、咸萝卜干、黃豆、豆腐乳，嘴里淡出鸟来，小市场的菜价飞涨，让双职工也买不下手，厂里各个角落都怨声四起。
那天赵国华在小食堂，看着饭盘里黑呼呼的不知名咸菜，和一些黄黄的豆子就没了食欲，忍不住也跟着发牢骚怪话。
不过他的怪话说得与众不同，不说生活饮食，说的却是“把工厂建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干屌，一个重磅炸弹炸断了公路，不出一个月工厂弹绝粮尽就得玩完。就是不玩完产品也送不出去，等修复好公路黄花菜都凉了。”
想起啃了一星期的怪味咸菜咸鱼，赵国华忍不住又说：“把工厂搬回我们家乡县城近郊就好了，交通四通八达，下一年的大雨还可以保证有肉有蛋有青菜吃……”
赵国华说的时候还沾沾自喜，等看到大家没有附和、有几个人还变了脸色，马上意识到说的话大胆得有些出了格。
赵国华嘴上发泄了一通，当时脑子里也响了一下警钟，好像有些过头了？不过随即又没放在心上，难道说得不对吗？若不是藏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深山老林里，那里会吃一个星期的黄豆咸菜？连续十天半月见不着肉，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就为白天说了几句牢骚话，晚上王英姿找赵国华谈了一次，赵国华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想的却是，哪个生儿子没屁眼的告俺的黑状？
王英姿大约是摸准了赵国华的脾性的，瞪了赵国华一眼，很认真地说，赵国华，你不要以为这是小事，如果有人上纲上线，那就会变成大事。你不要这样好不好？脑子总是缺根弦，你这个样子总有一天会闯出大祸的！
赵国华还是不以为然。特么的发牢骚怪话的又不是我一个，都上纲上线，那得把全厂多少工人都斗了抓了，看谁给你干活？
王英姿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知道有人已经把这事捅到指导员那里去了，指导员很生气，晚上党支委开会很可能和此事有关。
王英姿对赵国华的感情很复杂也很矛盾，一方面她不愿意赵国华为此挨批评受处分，另一方面又恼怒赵国华不争气，总是闹出点问题给人抓到小辫子，归根结底还是政治敏感性不够，思想上不争取进步啊。
王英姿于是恳切地说，明天一上班就去找指导员，好吗？诚恳的向指导员作一个检讨，诚恳的承认自己的错误，好吗？
赵国华看得出王英姿真的着急了，想了想就说，我保证我以后嘴巴贴上封条，除了吃饭喝水不多说一句屁话。
王英姿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对赵国华说，我求求你了，不要这样好不好？最好还是写一份检讨给指导员，不然你这一关不好过。
赵国华反而激起了叛逆性，冷冷的说道，我不会写检讨，也不会找指导员，该咋的咋的。特么的，让不让人说真话了。说完拿起一张报纸看起来，表示不想再说这些让人恼火的话题。
王英姿失望地走了。
过了两天。
赵国华这两天敏感地察觉到了车间里的不寻常气氛，连谢毅也有意无意的躲着他，他终于感受到了压力，想到了王英姿的提醒，难道真的去找指导员承认错误？
赵国华终究是没有去找指导员。我没有错，我只是发点牢骚怪话而已。真有错，指导员早把自己提溜到连部进行思想教育工作了。
等到赵国华得知，连队宣布，连续一个星期停产半天开批判大会，才后知后觉的醒悟到，自己已经闯下了滔天大祸！
批判大会前一个晚上，王英姿又专门把赵国华约到她的宿舍，赵国华原不想去的，对王英姿频频召唤有点不耐烦，但她是团支部书记啊，连队的大红人，背后是调皮捣蛋们最为惧怕的指导员，再说王英姿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内心都对他好，所以赵国华还是耷头耷脑的去了。
果然，王英姿对赵国华又是好一顿埋怨加批评，话说得很明白，明天的批判会就是批他赵国华的。
赵国华心里很不痛快。特么的我又要上台挨批斗了？几句牢骚怪话而已，值得为我这个小虾米全连停产半天开批斗会？
想到还要批斗一个星期，赵国华心里不痛快到了极点。今年真的是流年不利啊，赵国华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叫你不知道什么是祸从口出！
王英姿又说，指导员让她第一个发言。
赵国华自觉已经成了老油条了，心里虽然极不爽，可是祸从口出，按指导员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尿性，抓到他的小辫子不批他一顿才怪，于是大大咧咧地说：“该怎么批就怎么批，该怎么上纲上线就怎么上纲上线，我自己嘴臭惹祸怨不得别人。”
王英姿脸上阴晴不定，赵国华瞥了一眼，觉得她的神态竟然似是有点狰狞，也吓了一跳，刚想说点什么，王英姿却别转了脸，摆摆手让他滚蛋，赵国华只好灰溜溜的滚蛋了。
第二天下午停产开全连大会，班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没心没肺的章红安捅捅赵国华笑着说，看看，班长的牙疼病又犯了，他真不知道这半天考勤都算上班？
这时他才发现，赵国华的脸色大概也有点难看，揽着赵国华的肩膀笑着说，不是吧，下午的会有你的事？你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赵国华一甩肩膀离开了章红安。他的心开始乱了，不过还知道让好朋友离他远点，自己倒霉就算了，别让好朋友也沾上霉气。
章红安看着灰头灰脸的赵国华，心想这小子八成又惹上麻烦事了，没了平日的机灵劲。咳，倒霉的事怎么尽给咱们碰上？
全连集合，按队列坐好，一声“赵国华，站出来！”赵国华的心便咚咚乱跳，硬着头皮走到全连队列前低头受批。
尽管已经有思想准备，但跟着响起全连百多个工人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让赵国华知道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无比威力！
指导员首先作了发言，他显得非常激动地说：“建设小三线有一条方针，就是‘靠山、分散、隐蔽。’这是中国革命的需要，也是支援世界革命的需要。有人怀疑、甚至反对这个伟大战略方针，是可忍孰不可忍！！！”
指导员调子一定，那一刹之间，赵国华觉得天塌下来了！几句牢骚怪话，竟然不是小事，竟然是严肃的阶级立场问题，何等严重的政治问题！革命大批判的滔滔洪流，即将把他这个跳梁小丑淹没!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即将把他这个现行xxx砸个稀巴烂！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号声铺天盖地而来，那声势吓得赵国华小腿开始发抖，心脏开始打颤，脸色霎时变得发白。
第一个冲上来批判赵国华的果然是王英姿。这个王英姿，早就和后面发言的十几个革命造反派接受指导员的布置，上纲上线把赵国华批倒批臭。这么严重的政治问题，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如实和我交底？王英姿这、这、这算什么？
不过这想法只是赵国华后来才有的一闪念，因为暴风骤雨般的批斗盖头盖脸而来，很多工人走上前，义正词严地慷慨激昂地发言，连谢毅也走上来，拿着发言稿批判他，还高声领呼口号，打倒死不悔改的xxx分子赵国华！
同班的何胜也上台了。他的同乡、朋友中还是有能人的，不然他不会把木兰词的那两句诗找出来。这当然是封资修的大毒草，他声嘶力竭的追问赵国华，为什么要为封资修招魂翻案？
又有年轻女工上前揭发，赵国华在车间借讲故事之机，企图讲什么基度山伯爵复仇记，推销万恶的资本主义腐朽没落的货色，你赵国华是何居心？赵国华为资产阶级招魂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听着恍似急风暴雨般的检举揭发，顿觉如万箭穿心，赵国华脸色发白，低头站着简直是无地自容！
赵国华终于真正体会到了校长、老师们站在批斗台上挨斗的那种滋味。尤其是看到政工组(就是原来的厂政治处)的军装也来参加二连的批斗会，满脸肃杀之气，赵国华终于感到害怕了。
赵国华想哭，想向指导员、向所有人承认他的思想错误、路线错误。他感到害怕、慌张、后悔甚至……绝望。
赵国华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强忍着才没有淘淘大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