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华根本不了解，在筹备建设小三线的时候，上级根据国内外严峻形势的需要，制定了一系列基本原则。对小三线兵工厂的建设，据说有要求是“远看似村庄，近看是厂房，厂房布置一条线，放眼只见一线天。”工厂形式追求“村落式”、“民房式”、“瓜蔓式”、“阶梯式”。
总的要求是“靠山、分散、隐蔽。”
这间兵工厂重要，赵国华还是知道的。老资格的工人津津乐道的是，很多上级领导都先后来厂视察。
批斗会上，赵国华双腿忍不住轻微发抖，他想控制不让发抖，但双腿好像不受他指挥。为此他感到极为羞愧，我赵国华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哇……
到了会议尾声，指导员最后又作了发言。他说，建立小三线，伟大领袖说现在不为，后悔无及，为什么、为什么赵国华要唱反调？……
听着指导员声厮力竭的对赵国华吼叫，赵国华差不多都要崩溃了！伟大领袖说过这样的最高指示？我怎么没听过传达？我那么热爱崇敬伟大领袖，怎么可能会反对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我怎么能有那样的想法，说出那样的混账话？！
赵国华心如死灰，腿反而不抖了。从让他站出来那一刻开始，一股无形的压力，一直在压迫着他，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脖子上用力挤压一样，越来越感到喘不过气来。指导员最后的发言，让他恍如被重锤重击，心胸一阵阵绞痛。如果眼前是万丈深渊，他可能会闭着眼睛往前一步跳下去，让这不堪成为过去……
脑子有点失忆了，赵国华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怎么结束批斗会的，也忘记是怎么回到宿舍的，直挺挺的就倒在床上睡了一晚。好像整晚都在作恶梦，但梦的是什么却记不起来。
肚子咕咕的响了一下，赵国华脑袋有点清醒了，坐起来，首先看到的是对面床的章红安，他撩开赵国华的蚊帐口，很夸张地歪着脑袋看了看，说:“昨晚的饭还放在那呢，我给你热一热？”
赵国华点点头，没有反应平日贪睡的章红安为何起得这么早。
章红安拿热水瓶倒热水进饭盒，赵国华呆呆的只是看着，脑子里还有意识，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
章红安把饭盒往他手里一放，满脸的嫌弃:“你的脚臭死了。”他指了指赵国华的床底，“都扔那里了。”
赵国华苦笑了一下。厂里发的劳保鞋是解放鞋，加上穿尼龙袜，年轻人运动量大汗也大，个个都是汗臭脚。下了班宿舍门口水龙头那里，每天都挤着人洗脚，赵国华都习惯了用鞋刷刷脚，不洗刷臭得自己也难受哇。
想到章红安昨晚帮昏睡的他脱袜子，闻了一通他的臭脚味，赵国华忍不住咧了咧嘴，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
章红安又看了看，夸张地叫起来:“要死了，不刷牙就吃？”
“要饿死了。”赵国华狼吞虎咽，“谢谢哦。”
“谢个屁，吃好了就去上班，下午还有一场批斗会呢。”章红安留心的看着赵国华的脸，“别他妈的把批斗会看得太重，都是狗屁。”
“唔。”顿了一下，赵国华继续狼吞虎咽。章红安摇摇头，转身调皮的去撩蚊帐拍同宿舍的人起床，在钱超雄、吴达林的咒骂声中哈哈一笑出门而去。
带着木然的表情，赵国华如期上班。
班长一如概往板着脸。工友们也都呆着脸，他们应该是给昨天的批斗会吓坏了。班长沒让赵国华开机床，于是赵国华坐在钳工台旁边打了一天毛刺，就是拿矬刀修理铣床加工好的零件。
下午没有停产开大会，是因为连队下了通知，下午不停产，都改为班后集中开会。工人们特别是双职工，都暗暗的控制好情绪，谁也不敢有一丝不满的表露。赵国华这个样版摆着呢，谁敢自找不自在？
章红安也意外地老实开了一天铣床。在赵国华印象中，这是近一年多唯一没有离岗乱窜的一天，更重要的是嘴巴像贴上封条，一整天都没有找人胡言乱语嘻哈神侃。
一整天，赵国华的心沉甸甸的。
一整天，赵国华都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咀嚼自己的身体。
下午快到下班时间，一个通知差点让赵国华灵魂出窍:全连集中参加全厂职工大会！
升级了！
从连队到全厂，是不是批斗会结束，像某次全厂大会一样，对批斗对象宣布逮捕，戴上手铐押送当地公安机关，然后等待宣判、甚至枪毙？
赵国华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头趴伏在钳工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时间好像停滞了，又好像过得飞快，耳边好像听得见別人的动静，又好像什么也听不见。感觉有人坐在赵国华身旁，手肘碰了碰他，说，喂，要集合了。
赵国华抬起头。是章红安，他正一脸严肃的看着赵国华，而赵国华的脸色一定非常非常难看，章红安也像是给吓到了，他呆了一呆，才抓住赵国华的手臂，急切地说，你已经知道了是吗，林彪、林副主席死了！叛国外逃，在外蒙古摔死了！
什么，死了？林彪、林副主席，死了？！
赵国华真的呆住了。
赵国华没有听错？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叛国、外逃、在外蒙古摔死了？！
真的？
真的！刚开始我也不相信，是花和尚刚跑来告诉我的，他说千真万确，下午的全厂大会，就是传达关于“9.13”事件的中央文件。章红安晃了晃脑袋，感慨万端地说，真没想到哇，会出这么一个捅破天的大事！
赵国华又呆住了，接着又一阵狂喜！下午全厂职工大会，不是为了批斗自己，是传达中央文件，是批斗林彪！
赵国华被章红安拉扯着去排队集合，心里仍是忐忑不安，忧虑交加，因为不知道连队最后怎么处置自己……
这个世界总是变得太快，快得让人脑筋都转不过来。
如果第二天全厂职工大会是批斗赵国华，让声势更浩大的造反派继续上纲上线进行批斗，赵国华想，当时自己那么脆弱的心灵一定会承受不住。那种情况之下，赵国华都不敢保证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幸而中国有更大的政治事件发生，林彪叛国外逃的事件让大批判转移了大方向，赵国华也在连队会上痛哭流涕地捡查自己，义愤填膺地批判林彪反党集团，才没有在痛苦的深渊中继续下墜。
万幸的是事情竟然到此打住，没有处分，没有警告，似乎开过大会批斗教育过就可以了。当然，少不了政治正确的王英姿找赵国华长谈了一次，赵国华当然很严肃认真地向她保证，一定会认真学习毛泽东思想，一定要吸取教训，一定要认真改正错误，一定会遵守纪律，一定要认真工作，一定要争当红色事业接班人。
对于作检讨，赵国华已经是轻车熟路出口成章了。
其实这件事对赵国华的心灵冲击实在太大了……
很多事情想不通，也看不明白，而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我原本也是根正苗红，也是想干一番事业，却怎么老是碰钉子，跌了一跤又一跤？
这时候陷入极端苦恼的不止是赵国华，还有一个人同样陷入极端苦恼。这个人，就是赵国华亦友亦师的老同学，已经提拔为三连副指导员的尹。
尹出身革命军人家庭，父母都在部队，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爷爷奶奶身边。
尹自幼聪慧好学，学习成绩优异，极得老师和长辈夸奖看重，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尹在初中毕业时，不考高中，却执意要考技工学校。所有熟知尹的人都感到惋惜，因为按尹的学习能力，将来考上大学不会是一句空话，那才是前程远大，未来可期啊。
只有尹自己清楚，考技校是父母的决定。父母希望他走技术的路子，有了一技之长，稳稳当当的能安身立命就好，有他的两个哥哥走仕途，足矣。中国政局历来风云多变幻，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父母希望尹这个小儿子走出一条平安路。
文革中，尹义无反顾地投身轰轰烈烈的运动，凭着敏锐的洞察力，政治家般的号召力，以及出色的组织能力，狂热的尹很快在运动中崭露头角，成了叱咤风云的领军人物。
尹从此脱离了父母给他设下的囚笼，走上了一条让他吐气扬眉的新路。进入国防保密单位，让已经开始沉寂的他有了新的希望，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尹成功地得到军代表的注意和培养，当上了连队副指导员，在部队相当于副连级，意味在他的人生旅途上，有了一个光明的前进方向！他有相当的自信，升上副营级、副团级、正团级也不是遥不可及的。
可惜，尹的父母虽然职级不高，但受“九一三”事件牵连，被关押审查了，而且波及远在兵工厂的尹！尹虽然没有被关押，但接受了数次调查质询，尹相信他的两个哥哥同样受到父母的牵连。
尹非常清醒地认识到，他的政治前途完了！除非林副统帅从坟墓中爬出来并且重掌大权，否则，他将永远活在父母是林彪反党集团分子这一政治结论的阴影下。
这一打击对尹来说，是极其沉重的。从接受调查的那一天开始，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尹知道，在这种特定的政治环境下，他想重新获得信任、获得培养是痴人说梦。
他深深思虑的问题是，今后的路怎么走？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