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华回到宿舍,还没进门就看到对面床铺空了,心里一疼,不用说,章红安肯定出事了!
章红安出了什么事?赵国华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呆呆的看着对面的空床,心里也觉得空荡荡的。
吴达林、钱超雄应该是上白天班,而赵国华又不想出去找人打听,心里就是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呆呆的坐了一会,终于想起要搞一搞个人卫生,十一天不在,床上和桌上都有了些许灰尘。于是,赵国华趁着下午阳光灿烂,站在宿舍门前的水龙头下,穿着一条内裤痛快地淋了一个冷水浴,然后把床底下积攒的脏衣服、脏鞋袜都洗了。
有准备上夜班的工友发现了赵国华,似乎都有点惊愕,但没有和他说话,有些还特意避免和他视线接触。赵国华的心很平静,平静地洗刷,然后平静地到食堂打饭,对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因为,他觉得他的心死了。
钱超雄下班回宿舍见着了赵国华,并不像赵国华原来设想的那样,唯恐和他说话会惹祸上身,因为可以想象很多人是要和他划清界线的。钱超雄先是一楞,随即露出了高兴的笑容。这笑容温暖了赵国华,赵国华也笑了一笑,不过这笑容恐怕就很僵硬。
钱超雄没有说话,很快就从他的军用挎包找出一套工具,找了两张旧报纸代替罩布,用在部队学到的手艺给赵国华理发。两人一直没有交谈,但赵国华僵硬的脸容开始有了松动。
吴达林回到宿舍,见到在理发中的赵国华也是一楞,随即向他点点头,他的心又暖了一下。
晚上,赵国华忍不住找机会悄悄地问了钱超雄,才知道被关押后第三天,章红安就给清理出厂。
连队没有公开宣布理由,传出来的小道消息,是他把附近农村一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钱超雄吞吞吐吐的告诉赵国华,传闻很多,有人说是搞了一个青年寡妇,还有人说是搞了一个军属,厂领导震怒,所以从重从严的悄悄处理了。
钱超雄想了想,还是告诉了赵国华,他这次被关押审查,据说和章红安搞女人一事有牵连,赵国华听了只有默言苦笑。
钱超雄还告诉赵国华,蓝老师曾来找过赵国华一次。钱超雄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赵国华不应该和这些厂外人再有什么牵连往来才好。
赵国华对钱超雄点点头表示感谢,心里想的却是章红安。
大概当时国防工业系统有个规定,凡是被清理遣返的人都派专车专人护送,到当地革委会交割清楚才回来。章红安怎么面对必定是痛心疾首的那个老革命老爹,他想象不出来,不过赵国华敢肯定的是,章红安的脑子恐怕比石头记那个宝玉仁兄还要复杂,受到这个打击,千万别像贾宝玉那样循世出家啊,不过赵国华又想,依章红安的性格也不会吧。
赵国华还想知道那只小凤凰有没有拿掉?蓝金凤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虽然恨不得马上都知晓,但赵国华更相信现在不知有多少眼睛暗地盯着他,实在不敢再整出什么动静,待以后再瞅机会找找蓝老师问问就是了。
于是赵国华又想到,工作组一定把这事搞清楚了。逼供说和蓝金凤乱搞是冤案,但关押他是不是冤案?说不清,直到后来也没人说清楚为什么关赵国华十一天。
赵国华虽然没有刑罚暗伤,但放出来的时候一定很悴憔。在宿舍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回到连队上班,班长只安排他坐在工作台打毛刺。
班长的脸色像以往一样呆板,但赵国华在班长的眼眸里似乎发现了有不一样的感觉,而工友们投射过来的目光,赵国华不用看也知道是充满诧异或许还有同情,陈五女、胡莎莎、鸡毛还有小丫头、李惠仪她们眼中还有怜悯。只有何胜满脸不屑并且幸灾乐祸。
赵国华依旧很平静。如果章红安在一定会说这种平静很可怕。其实真正可怕的是现实,赵国华接受了现实,所以很平静。
大家也接受了没有板着脸、也没有满不在乎的赵国华,似乎发生在赵国华身上的事没有发生过,或者发生了也是一件很平常、很正常的事。日子还是照样过,天没塌下来是不是?
上班以后,慢慢的赵国华就了解到一些情况,上京名额二连果然争到了手,厂里定的是五十三岁的枪管班一班班长李新举。到九月下旬他就会身戴大红花赴京,也身戴大红花回来,还必定要在全厂职工大会上作报告。李新举和欧镜明班长一样,是连里公认的老黄牛,他当进京观礼代表是实至名归。
莫贺主任调走,赵国华则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第一批进驻工厂就来了的于副主任终于坐上了正主任的位子。听说他和莫贺主任不团结,他攻击莫贺主任最多的是说莫贺主任以生产压革命,但他上台后也转而拼命抓生产。不过他很快被调走,省国防工办又调来了一个姓冯的部队团长来担任革委会主任。
薛国良还是当管生产的革委会副主任,不过就极少到二连跑了,偶尔看见他也是像班长一样板着脸。于是赵国华猜测,薛国良大概也挨了整,心情也不会好到那里。为避免给薛国良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赵国华自然自觉地远远躲在一边装着看不见。
指导员则上调厂政工组当副组长,听说已经是部队副营级干部了。王英姿竟然接班当上二连指导员,胡莎莎还说有小道消息称,王英姿很快也会上调厂革委会政工组。
王英姿升任指导员,团支部也进行了改选,新当选的书记叫江学军,他是部装班的钳工,和钱超雄是同批复退的战友。而张渝香当选为副书记,照赵国华看就有点用人唯亲的味道了。这张渝香平日他们都看不出有什么才干,吴达林就比她强多了,吴达林才补选上支部委员。
不过赵国华是半点屁也不敢放出来的。无益语言休开口,非干己事勿出头,自己只是小虾米一个,谁当书记、副书记有他的发言权吗?
赵国华好像还是副班长,因为连队没有宣布撤他的职。赵国华弄不明白为什么不公开宣布撤他的副班长。头几天班长和他商量工作,他也只是依依唔唔不点头也不摇头,弄得班长想发火,不过最后也忍住了。
班长明显的也看出情绪有点低落,因为人手少了生产进度慢了许多,赵国华翻了翻考勤簿,发现他关进去以后,连队三天两头老是开会,这十几天每人完成的班产都大大低于原定的目标,看来提前30天完成翻一番肯定泡了汤,能在元旦前完成大概还可以力争。
连里一直没有对赵国华的问题进行公布和公开解释,不在连队的那十一天就好像赵国华出了公差一样。赵国华忽然像明白了过来,于是协助班长把正常生产抓起来,但除了生产上的事赵国华就不开口、不过问。有时全连开大会,班长想把发言的责任推给他,指导员王英姿叫了几次到四班发言,赵国华也坐着不动充耳不闻,班长只好自己走上去结结巴巴讲几句。
直接向赵国华表达关心和慰问的是胡莎莎和鸡毛。胡莎莎看班长不在就到工作台和赵国华坐着说话。她说,你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过时势使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总算熬过来了不是?看开点,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了。
赵国华点点头表示感谢,她又说了好一会话才回去干话。
鸡毛则比她率真得多了。她在机床干着活,大约忍不住了,终于招手把赵国华叫过去,忿忿地说:“那些王八蛋把我叫了去,要我交代和你发生关系的事,这不是秦桧害岳飞的手段吗!”
鸡毛说,一问这个事她只回答两个字:“没有!”
后来那些人翻鸡毛的老帐,鸡毛就发了火,说你们不是有权吗?去翻我的档案不就清楚了吗,还问这个干什么!要想拿这个来吓唬我承认莫须有的事,打死我也不做这样没天理良心的事!那些人问了一个晚上也没问出个结果,只好把我放回班组干活。
鸡毛说,工作组还找了好几个工人谈话。她看见何胜谈话回来的样子,好像打了个大胜仗一样兴高采烈。那坏东西肯定是搬弄是非了,你得提防他再对你使坏。
赵国华感激地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以前可是连碰她衣服一下也不敢——说:“谢谢你。”
鸡毛有点羞赧地说:“我知道是谁真正害你,可是我也有一点责任,对不对?我豁出去了,那些乌龟王八蛋倒不敢真欺侮我了。”
鸡毛还告诉赵国华,她最近谈了一个男朋友,是702厂的一个技朮员,上海人,双方特意利用星期天在县城见了面,男的很中意鸡毛,鸡毛多了一个心眼,干脆把自己的过去老老实实告诉了他,男的脸色就变得阴晴不定。鸡毛笑了笑,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就说再见。
鸡毛告诉赵国华,她对男的也很中意,那人的相貌身高还有他的敦厚性格,都符合她对另一半的条件要求。她突然离去的时候,眼睛是含着泪水并且不敢回头。过了几天她收到了男的来信,厚厚的一封,肯定超重了。在信中那个技术员表示不计较鸡毛的过去,还说要用他真诚的心抚慰鸡毛受到创伤的心。
赵国华真诚地说了几句话祝福鸡毛。
鸡毛忽然变得像少女般羞涩。要在过去,赵国华一定会趁机调侃逗弄她寻开心一番,但现在他的嘴巴好像失去了那种功能。于是鸡毛看赵国华的眼神就变得有点迷惘甚至同情。
她不知道赵国华的心境依然很平静。
有一天晚上,实在苦闷的赵国华决定去找尹,他觉得只有在尹那里,才能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抒发胸中的郁闷。
到了尹的宿舍,他发现尹也好像有心事,他便默默无言地坐着,心里却平静下来了。
尹把书桌上的一张报纸挪开,赵国华发现有一张手绘的地图。他没有发问,只是看向尹。
尹便说,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不同的方向,有一个子弹厂和一个手榴弹厂,你知道吧?
赵国华点点头说,知道,不过没去过。
尹把地图收起来,锁进抽屉里,说,我刚从xx工具厂回来,政工组组织的,十几个团支部书记,去了xx厂和他们的团干部作交流。说实话,这也是我提议和促成的。
赵国华习惯性的默默坐在,听尹说话。他知道xx工具厂就是造7.62毫米子弹的那个厂,大概有一千多人,规模也不算小。
尹说,我这样做,政工组管党团工作的同志,都对我有了一个深刻印象。我告诉你这些,不是炫耀,是想告诉你,脑筋要多想一点,不要囿于眼前,心胸要开阔,如果你的眼光一直局限在二连四班,你一辈子也走不出二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国华只会点头了。他是由衷佩服尹的,动脑子想问题他自认永远也赶不上尹,这让他也感到惭愧。
尹伸手拍拍赵国华的肩头,语气很诚挚,你的情况我知道,你要记住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不要悲观更不要绝望,说不定会有新署光的。
尹目光闪烁,定定的看着赵国华。而赵国华则沉思着,好一会才露出一丝笑意。
尹也笑了,说不上欣慰,因为他总觉得,赵国华还没有对他敞开心扉。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