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菜头们的精神崩溃也传染到赵国华了。
赵国华也开始感到了恐惶，脑子里很乱，开始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了，人变得很烦躁，对老菜头的喋喋不休更是厌恶，于是就大声呵斥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菜头安静不了十分钟，又开始自话自说，赵国华一下又来了火气，对老菜头破口大骂，很恶毒很凶狠的脏话也脱口而出，老菜头于是又安静下来，不过过了一会他又开始喃喃自语，对赵国华的咒骂也不管不顾，赵国华也没心思再骂了。
这状况到了下午才转变过来。
赵国华记非常清楚，是第八天的下午，听到铁门响，有人进来了，汤干事送晚饭还早了点，是谁呢？伸长脖子张望，竟然是王英姿，而且是一个人来的！赵国华一阵狂喜，心脏竟扑通扑通乱跳，目不转睛看着她。
王英姿大步走过来，在铁栏栅外两尺的地方突然停止了脚步。她很留心地看看赵国华，又转头看了看四面环境，嘴唇嗡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眼睛竟有点红了。
兴奋期待中，却有一个声音提醒赵国华，是王英姿知道金凤凰的事才去大队查问的，不知是王英姿还是工作组查到蓝金凤怀孕的？总之没有她去厂部开那张证明惊动保卫组，没有她先去大队查问，蓝金凤的事就不会暴露。好你个王英姿，你就是害我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里赵国华的热度倏地往下降，越想越生气，脸上就变得很漠然。他慢慢转过身，不想再见着她虚情假意的嘴脸。
王英姿一定知道赵国华生气，静静的站了好一会，她才说：“问题搞清楚了，你很快就可以出去的。”
这倒是好消息，心里一动，赵国华很想问问她外面的情况，但一股气就赌在喉咙里，赵国华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还是拿背对着她。
王英姿可能觉得难受，但她又找不出别的话和赵国华说，就那么站了一会，她于是往里走。出乎意料地，老菜头几个竟然一点动静也没发出来。
王英姿就一直走到那书山脚前。赵国华从铁栏栅可以看见她弯下腰去翻动那些书，过了一会手里拿着两本走回来，这回走得很近，把书递给他。
赵国华原想继续不理她，但书对他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他赶忙伸手把书拿过来一看，两本书倒是厚厚的，一本是《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一本是列宁的《论国家主义》。
赵国华马上嚷嚷起来：“快去，给我找几本小说来！”
王英姿笑了笑却不动，看着他说：“不要胡思乱想，再坚持一下，好吗？”
赵国华只好点点头，又急着说：“快，去找几本小说来，求求你啦。”
王英姿摇了摇头，又看了看他，她脸上表情仿佛很复杂，跟他摆了摆手就走了。
听着铁门响动又关上了，老菜头终于叫起来:“快去，也给我找几本书来啊！”
有人接上了话：“别废话了，人早走了。”
离赵国华最近的那人大约听到了赵国华和王英姿的说话，他很羡慕地大叫：“赵国华很快就出去了！”停顿了一下，他大声哀求说，“赵国华，好兄弟，你出去了，求求你想想办法，也帮帮我们把我们弄出去吧！”
这一下像炸了窝，老菜头几个都大声吵嚷着、哀求着，要赵国华想办法找人把他弄出去。
赵国华唯有苦笑。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能耐把他们弄出去？
赵国华不理睬他们的大叫大嚷，因为这时他的情绪开始好起来。王英姿毕竟送来了好消息，而且手上又有了两本书，尽管是领袖们的政治理论书，聊胜于无，按王英姿的政治觉悟也只能是这样了。这个小小野心家能够这样照顾他算不错的了。
但赵国华马上又担心起来。王英姿说问题搞清楚了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章红安终于暴露了？会给章红安一个什么处分呢？不会像他一样给关起来吧？这时他倒后悔没有追问王英姿，咳，都是臭脾气坏事。
接下来的日子倒不觉得难过。赵国华对老菜头他们的说话、动静充耳不闻，原来看见大部头理论书藉绕开走，这回倒是认认真真地看了列宁同志的著作。不过说实话，赵国华装不进脑子里，还是看毛选好，特别是关于辽沈战役的电报，看过了红旗飘飘那段历史他很熟悉，还记得黑山阻击战的指挥员是开国中将梁兴初——不知道这位英勇善战的将军，有没有给打成军内走资产阶级路线的当权派？
接下来几天赵国华的心境似乎平静了下来。很奇怪的感觉，有书看的时候，似乎能让烦躁的心绪平稳下来，可能是一种自我欺骗吧，进入阅读的时候，好像能忘记书外的一切。
可是现实没能脱离赵国华的感觉。老菜头他们总是能发出各种动静、各种噪音干扰了他。自打有一天老菜头开始唱样板戏，他们几个都跟着唱了，没看出老菜头还挺有艺术细胞，唱得有板有眼，郭建光、杨子荣唱段的高音也能飚上去。其他几个就差远了，走腔走调不说，有时简直就是鬼哭狼嚎，气得赵国华大嗓门吼了一句：“好好唱！”
这些家伙根本不理他，有个混蛋还故意编了一句唱起来：“小美人我轻轻的一抓就起来——”于是引得他们肆无忌惮的哄笑，有人大约是说了一句下流话，引得他们又哄闹起来。
赵国华恨不得找毛毡把自己盖起来。人是群居动物啊，他是很想找人说话，他也可以高山流水叽里呱啦说上一大通的，可是老菜头他们和他格格不入，在这地方也没什么话可以放心聊，唯一的安慰是后来有了书。
可看书不能占据全部时间，于是，赵国华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思索，他也愿意思索，思索走过的心路历程，思索在兵工厂所发生的事，特别是这次从天而降的祸灾。
赵国华想到那天莫贺主任到连队，他和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握手，是不是已经预感到、甚至已知道他要离去？如果真是这样，厂的政治气候要发生变化，而赵国华就成了这次变化的牺牲品，赵国华的劣迹甚至成了攻击莫贺主任的弹药？！可能吗？不会吧？这就是政治斗争、路线斗争？！
赵国华倍感孤寂，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有时想得烦躁万分，干脆就不想了，书也不看了，躺在木板上想睡却睡不着。百无聊赖就到处乱看，从屋顶看到墙脚，发现有细小的蚂蚁在墙边活动，竟然让他可以看上半个时辰。
终于有一天，百无聊赖的四处乱看，看着看着，竟然给他发现里墙脚下好像有字，不过那字太小，一粒花生米大吧。
赵国华来了精神，起身先把木板推过去，然后趴在木板上歪着脑袋认真辨认。
到底给赵国华认出来了。“燕我对不起你”“燕我很想你”“燕我对不住了！”
赵国华心头狂跳，是陈有财！是陈有财写给邬燕清的！那个感叹号刻得很深，赵国华能够想像到陈有财当时的悲哀、当时的怒愤、当时的绝望心情！都说生无可恋，但对陈有财来说，他有太多的牵挂、太多的忧伤、太多的无奈。赵国华之前总是不能理解，陈有财为什么要选择走那一条不归路，现在，身临其境，蒙蒙笼笼的，赵国华开始有一点理解了。
这几天赵国华在自我审视中，也思想他所能记起的人，但他最不愿记起的，就是在这地下靶场结束生命的陈有财。但今天偏偏就找到了他留下的字，而关他的这间囚笼，恰好就是当时关押陈有财的囚笼！
不由自主地，赵国华想起了陈有财生前的音容笑貌，想到了他和邬美人的爱情，但此时此地想到陈有财却令他害怕，一个孤零零的吊死鬼吊在那里，舌头伸得长长的……这场景谁不害怕？赵国华竭斯底里的长吼了一声，力图把这可怕的想像幻觉从脑子里驱赶出去。结果就是赵国华后来尽力避开不去想他，甚至在脑海中去想邬美人，想她的一颦一笑，想她的一举一动，想她的凄美冷艳，想她的楚楚动人……
但不行，很自然的又联想到了陈有财，因为，想着邬美人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陈有财，想避也避不了，不是阴魂不散吧。赵国华想干脆想点别的什么，注意力转移了就不会想到他，就不会出现模梁下吊着人的幻觉……
不行，还是不行，心慌意乱的，心神总是安定不下来，手上碰到毛选第四卷，电光石火间，赵国华拿起了毛选，闭上了眼睛，赶快开始背诵毛主席诗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
赵国华在地下靶场关了十一天。那十一天的凄苦、孤寂、恐惧、惊慌、害怕就不多说它了，那牢狱之灾是赵国华一辈子也难以忘怀的，幸而是十一天，若关押的时间更长点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支撑着赵国华没有在极度可怕的孤独中崩溃的，是班长给他的信念，班长最喜爱的毛主席那两句诗：“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是赵国华独自喃喃自语念得最多的诗句。
在这十一天中，赵国华反复的背诵毛主席的诗词，毫不夸张地说，那三十七首诗词赵国华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就像指导员熟悉毛主席语录一样，你说其中的任何一句，赵国华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接上下一句，然后可以接着往下背。
在这里赵国华的时间多得难以打发，在背熟三十七首诗词以后，赵国华甚至想倒背，不是有倒背如流这个成语嘛，不过在试了一回以后，赵国华就不做这样无聊的事了。不光难背，主要的是，你要是倒背了，要是把原来的词意搞反了，你还要在人前卖弄，想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好多人都说，指导员能把语录倒背如流，赵国华想，有机会让指导员表演表演是不是真的？有天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恶趣味念头，不过才冒头就赶紧把它灭掉了。要给指导员发现他的恶毒心肠，不知道会怎么收拾他呢！忘了无益语言休开口，非干己事勿出头？再说，现在还给关着呢，王英姿说快了，谁知道她是不是说谎。
这回王英姿倒没有骗赵国华。再过了两天，下午，大约三点钟吧，保卫组汤干事来了，把赵国华领出地下靶场，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
我放出来了？我没事了？！我自由了？！
赵国华眯着眼看了看天上，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是西斜的太阳有点刺眼。又看了看周围的树木草丛，看着汤干事绿色的身影走远了，回头又看看掩盖在灌木林中的地下废弃靶场的灰色铁门，没有看见有哨兵的影子，赵国华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才慢慢向山坡下走去。
十一天，赵国华记得很清楚，从关进去到放出来总共是十一天。这十一天，在他这一辈子里，是刻骨铭心的十一天！尽管不是正正规规的坐牢，但这十一天的经历记忆，它许多许多的人生哲理值得他铭记。
没有狂喜，没有愤懑，心情好像还很平静，只是低着头，步履很慢、很慢，像是个病后初愈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