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在省城一家有名的豪华大酒店举行,冼永亮包了一个中厅,在厅门前树立了醒目的花式欢迎标语。有佩戴服务卡的工作人员在迎宾,协助办理登记签名,然后让来宾领取有本人姓名的吊卡佩戴。
当年二连四班的人,除了林志杰等十多人退休、何胜病故等原因没来,章红安、吴达林、邹文涛、陈五女、胡莎莎、凌佩芝、李惠仪等当年的年青一代都基本到了。陈五女还是冼永亮的工厂质检主管呢。
赵国华没有看见徒弟钱超雄。吴达林告诉他,当年兵工厂外迁,钱超雄不愿离开家乡,便转调到家乡县城的五金厂继续当工人。
章红安便笑着打趣,这老钱当老红军志向不改啊。
赵国华想,县城离老钱的家更远啊,应该是用上代步工具的。咳,不知道他的近况如何,不提起还好,提起了便有点牵挂,以后再想办法联系他吧。
参加聚会的,当然还有二连及其他连队的人,大约有近百人参加了这次团聚。可以想象多年不见的故人重逢的那份惊喜和意外,大家都是眉开眼笑,欢声笑语把酒店的这个豪华餐厅弄得热闹不堪。
旧工友之中,官当得最大的是赵国华的老同学郑,他已经是省外经贸委的一名正处长,冼永亮因为业务的关系和他联系很密切。
郑看见了赵国华就张开了双臂,和他拥抱的那一刻,赵国华鼻子一酸,竟然有一股欲哭的激动,郑大概也是如此,对着赵国华开头只是说好好好,后来才平静下来,握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开心之情洋溢于表。
好朋友章红安和赵国华一直保持着联系,他现在是老家一间规模不算很大的服装加工厂老板,和赵国华隔三、五年见一面的,这次重逢,见了面仍然觉得很兴奋。
章红安现在更像胡司令了,腰围比当年更粗,还是那张舌剑唇枪的利嘴,见了胡莎莎就调侃说:“莎莎啊,你仍是丰韵不减当年哟,其实当年我是很想追你的,可惜你眼角高,一定要找大城市的人,我一赌气才去乡下找了个农村黄脸婆。”
赵国华注意到胡莎莎果然还是那么窈窕,而且丰姿绰约很有风度,人就变得成熟沉稳。她对章红安抿嘴笑了笑,掏出一叠名片分派,说她现在是代理一个名牌电脑的经销商,欢迎大家惠顾她在广州电脑城的生意。
令赵国华稍感意外的是鸡毛也参加了这次聚会。所有人脸上都有了岁月的沧桑,唯独鸡毛好像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见老。她高声大气地讲话,那豪爽的笑声和丰腴的身材很引人注目。
自从她调去了702厂,赵国华就和她没有见过面,所以她看见了赵国华就高兴地大声呼叫他的名字,冲过来情不自禁地和他用力拥抱了一下,那是完完全全结结实实的紧贴在一起的拥抱,完全不理会邬燕清就在赵国华身边。
邬燕清则很宽容地微笑着,回应了鸡毛的问候。
邬燕清后来告诉赵国华,鸡毛结婚后一直没有小孩,细究起来,恐怕是那一次吃一盒跌打丸造成的恶果。不过据说鸡毛和老公很恩爱,丁克并没有影响她的家庭幸福生活。
章红安挤过来,对鸡毛作了一个弯腰礼,嘴上说的是“给娘娘请安。”
咦?章红安搞边科?鸡毛怎么成娘娘了?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赵国华看得一头雾水。
却见鸡毛笑嘻嘻的一摆手,很随意的说道:“平身。哟,是小安子呀,瞧你身骨子还不错,还是当你的服装厂大老板呀?”
赵国华越发好奇,咦?又是娘娘又是小安子,演清宫剧啊?
章红安谦逊地摆摆手,也笑呵呵的说:“小生意小生意,混两餐罢了。怎么没见皇上?”
“我没带他。他又不是咱们厂的人。”鸡毛一边说着,一边和旁边走来的工友热情打招呼。
赵国华忍不住便拉着章红安问,鸡毛怎么变成了什么皇后?
章红安便把其中缘由说了,赵国华不由得哑然失笑。
原来鸡毛嫁的老公姓黄,名尚德,想来702厂也有不少调皮捣蛋鬼,不知哪一个脑洞大开把她老公叫皇上,自然,鸡毛便成了皇后娘娘,于是鸡毛在厂里就有了个娘娘的花名(绰号),不用说,按鸡毛的性子也是安闲惬意安之若素,嘻嘻哈哈的很快就在新圈子里站住了脚根。后来传开了章红安也知道了,偶尔和鸡毛见面便少不了跟着起哄打趣。
嘿,鸡毛就是鸡毛,鸡毛的这性子估计到老也改不了。赵国华后来偶尔想起和鸡毛交往的点点滴滴,禁不住想,若是和鸡毛成为夫妻,大概也会开心恩爱,却又想起她的不孕不肓,又生疑窦,国人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赵国华也不能免俗,嘿,不用多想了,现在就很好,各安天命,各有所归,皆大欢喜。
整个会场闹哄哄的,好像比菜市场还热闹,不时传来不同声调的笑声。赵国华也喜笑颜开的与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工友打招呼,笑谈欢聚,言笑晏晏。
这时有个赵国华想不起名字的老工友过来和他聚旧,说了好一会,赵国华才想起这人是机修车间的,曾因饭堂插队和他干过架,现在当然是一笑抿恩仇。
寒喧中,这个老工友特意告诉赵国华一个消息,老菜头蔡国强因为搞传销,最近被抓起来了。
赵国华对这个消息不感到意外。老工友以为老菜头当年和他们走得近,其实当年已经是越来越疏远了。这几年老菜头搞传销,凭着机灵的脑子和喋喋不休的口才,据说已经混上了一个大区的高层,因为手上沾有血债,所以动静闹得很大。老菜头落得这个下场,实在是咎由自取。
记不起是谁说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老菜头走了一条不归路,貌似当年赵国华好像也走了一段歪路,要不是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大约也没好果子吃。
赵国华一时心绪难平,却又倏地想起了当年四班的老班长欧镜明。
章红安对赵国华知根知底,他察觉了赵国华的心境变化,碰了碰赵国华的手肘,示意看去一个方向,哈哈,却是一个老熟人,原来是四连的荆老兄,不由得想起当年诸般往事,想起他有名的“倒、倒、倒”,赵国华不由得和章红安相视而笑。
赵国华的思想一下变得很散发,却是不知不觉想起了当年的六人帮。
花和尚杨志武牺牲在南疆战场,消息是章红安告诉赵国华的。章红章生性豪爽交游广阔,消息很灵通。综合章红安前后告知的信息,总的来说,杨志武在部队这个革命大熔炉中脱胎换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奕化,在部队进步很大,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已经是排长的杨志武作战英勇,凶狠杀敌,最后牺牲在战场上,他荣获一等功臣称号,足以告慰对他寄予厚望的父母亲。
杨志武求仁得仁,实现了他的终极理想。还有黄狗头、谭中兴,对了,还有一个腌肉,都在老家成家立业,发展得好好的。
据章红安讲,谭中兴后来跳出国企,自己开了家汽修厂,是县政府和很多机关单位的汽车维修定点厂,暗地里传说七爷黑白两道通吃。七爷就是就是当年的老七,现在升格叫上爷了。
黄狗头遗返老家后,一直没找到正式单位吸纳工作,后来就借钱搞了个早餐档,然后是凑钱搞了个大排档,然后是越做越大,然后是独创的黄记狗肉煲远近闻名,大排档开了30多桌,经常还有人排队等候,黄狗头日进斗金,算是功成名就了。
腌肉没有黄狗头、谭中兴的好命当老板,还是当工人,不过因为技术过硬,在一家私企锻造厂当技术大拿,拿着高薪还有一众徒弟侍候孝敬,日子过得也是美滋滋的。
这次没见这仨货参加聚会,章红安说安排时间约他们聚一聚?赵国华很高兴地赞同。很期望和他们重聚啊,很希望能和以前一样插科打诨乱开玩笑。兵工厂的那段时间,他们正年轻,正是姿意青春、个性飞扬的年代。有欢笑,有悲忧,有喜悦,有哀愁,也有爱情,也有争斗,更有浪子回头金不换,壮怀激烈志未酬!
还有一个谢毅,尽管赵国华不想这个人,但是一闪念间,谢毅还是浮现在脑际。赵国华对当年的事早就没有怨念,在那个特殊的、疯狂的年代,有很多人能坚守本心,能保持人性善念,有些人则扭曲了人性,做出结下恶果的恶行。谢毅?不过是大浪潮中的一滴小浪花罢了。
谢毅在二连终究是混不下去,关进学习班,后来放了出来,后来又调走了。调去何处也没多少人知道,之后就断了音讯,赵国华也懒得关注。在他心里,自然是离这种人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打交道。
想起六人帮各人的际遇,赵国华不由得淡淡一笑。幸好自己坚持本性,尽管走了不少弯路,吃过不少苦头,但终归是走了正道,有了幸福家庭,事业也有所成,也算修成正果了。
对了,还有一个贺桂花,他曾经的恋爱对象,她当然嫁人了,是技术科军代表当的红娘,嫁给了一个部队上的军官,后来随军调走就断了音讯,现在也不知道过得如何。
赵国华一时陷入了沉思。小三线建设是一个光荣的时代使命!赵国华想,他赶上了这个时代,参加了小三线的建设,为国家、为民族、为国防建设,贡献了力量,也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尽管出于保密的原因,像欧镜明班长、李世举班长,还有无数像他们一样的小三线工人,世人都不知道他们的牺牲和贡献,但是,作为曾经的小三线工人的一员,赵国华还是感到了深深的自豪!
赵国华听到有人感叹说,时光消逝,青春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赵国华于是又想,真的都过去了?不,兵工岁月都沉淀在记忆深处,铭刻在灵魂之中!赵国华相信,除了患上那个什么帕金森症,所有在兵工系统战斗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对了,伟大的列宁同志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咳,话不能说得太满,有人没患上那个什么帕金森症,好像还是遗忘了。因为围坐聚餐的时候,发现四班缺席的是小丫头马小冬。
有知道情况的就说,马小冬结婚生小孩以后更长肉,现在她的体重早赶上了章红安,长得一座小山似的。章红安嬉笑着说,她一上街必会造成交通堵塞的。于是吃了鸡毛笑嘻嘻的一记粉拳,说章红安嘴上缺德。
马小冬因胖觉得很自卑,很多聚会和活动都不愿参加,这次缺席,恐怕也是这个原因。于是引起大家的感慨议论,都说马小冬太傻。
这时聚会发起人冼永亮站了起来,暄闹的大厅逐渐安静下来,听他致辞。
冼永亮60多岁了,虽然清瘦,却是精神矍烁,腰板挺直,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当年割了五份之四胃的人,而且声音宏亮,激情四溢。
冼永亮说了很多,说到动情处,几度咽哽欲泪,却又控制得住,而最引人共鸣,搏得全场欢声雷动的,是他说到“我这辈子最不能忘记的,是在兵工厂那一段生活,最难忘的,是那段时间同甘共苦的人……兵工厂艰难的日子我们都走过来了,我祝愿大家身体健康,年年欢聚,岁岁平安!”
杯觥交错欢声笑语间,很奇怪,赵国华总是容易散发思维,因为他又忽然想起了同是英年早逝的王英姿。不过不容他多想,胡莎莎和鸡毛结伴走过来,向他和章红安敬酒。赵国华倏地记起鸡毛认章红安作儿子的玩笑事,不由得哑然失笑,随即豪情顿起,和大家欢乐闹作一团。
那天赵国华喝得大醉。
邬燕清虽然平日讨厌赵国华喝醉酒,那天却非常通情达理开了绿灯,而且同样地她也喝得不少,甚至一改平日的端庄,喝得有点放浪形骸兴高采烈,赵国华倒不知道邬燕清的酒量原来那么好。
大概为了报复鸡毛公然亲近赵国华(赵国华自个猜的),邬燕清趁鸡毛喝高了就拉着鸡毛敬酒,到底把鸡毛灌得七颠八倒,到处找咪(话筒)说要卡拉ok,让大伙见识见识歌霸皇后的风采。若不是后来几位女同胞架着她去了卫生间,恐怕要现场直播(呕吐)了。
邬燕清得胜回朝,赵国华朝她竖了个大拇指:"你好、好…好嘢。"
邬燕清展颜一笑,对走过来的冼永亮举杯敬酒。冼永亮和她碰了杯,浅呷一口,笑着说:“阿清,我倒不知你酒量那么好。今天高兴,大家都要喝好喽。”
于是邬燕清那晚似乎也是放开了喝。
赵国华知道,因为邬燕清也是从兵工厂走出来的,老兵工们最宝贵的青春期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最宝贵的情谊也是在那里建立的,邬燕清也经历了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活。
虽然噩梦早已过去,邬燕清的心底里,和所有老兵工一样,和赵国华一样,都有着那股刻骨铭心般的兵工情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