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班长所料，第二天上班没多久，赵国华就被叫到连部办公室，脸上似挂满了严霜的指导员，劈头就阴森森地说道，赵国华，说吧，老老实实把事情都给我说清楚！
赵国华心想，果然来事了。他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除了木兰词这事没敢讲实话，把自己和何胜闹矛盾的过程都说了。他还主动的检讨了自己年轻气盛，受不得一点委屈，所以就犯了冲动打架的错误。
赵国华心想，我都作了自我批评，指导员应该吃这一套的，便接着说，这何胜怎么这样啊，眼睛不好就污蔑我，还是他先动的手……
指导员眉头一皱，打断了赵国华的话，批评说，何胜同志是老师傅了，工龄都比你年龄长，你为什么直呼其名？年青人要懂得尊重老师傅，你进厂才多久？不要把社会上的坏风气带进来。
赵国华连忙低头认错，是是是，是我不够尊重老师傅，我今后会注意改正。
指导员很高兴赵国华闻过即改，随即又皱起眉头，一双小三角眼放出攝人的光芒，盯着赵国华说，何胜同志反映你写反动的东西，小赵同志，这可是原则问题，立场问题，你要向组织好好交代！
赵国华叫起满天屈，咬牙切齿地说，那是何胜……何师傅污蔑我！我写的可是领袖诗词，你听听，三军过后尽开颜，她在丛中笑。串写在一起也没什么问题吧？我就是练练字，随意就写出来了，这可是领袖诗词啊，何……何师傅怎么红口白牙的说是……
赵国华故意停顿了一下，指导员眉头皱得更深了，说，何胜同志说不是……
赵国华气急败坏地叫起来，叫他来和我对质！妈的没文化还瞎嚷嚷，我气不过才和他打、打闹的。
指导员严肃地说，小赵同志，这我得批评你了，何胜同志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他没文化是旧社会造成的结果。这样认识问题，就能更憎恨旧社会，热爱新社会……
赵国华还不知道指导员这么能说，硬着头皮受了一番新旧社会教育，趁着指导员略有停顿，赶快插进来故意嘟囔说，没文化也不能瞎说的呀，我出身工人家庭，祖上三代都是贫农，根正苗红，怎么能跟革命路线唱反调？他何、何师傅总不能红口白牙的寃枉一个好人吧？
指导员眼珠子一瞪，严厉地说，打架是不对的！特别是你，有了矛盾，要坐下来好好谈谈，是自己的错误，就要勇于承认，坚决改正。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不能一闹矛盾就动手，这成什么了？这是毛主席的军工战士？毛主席的军工战士爱打架？乱弹琴，坏作风！回去，好好写检讨，检讨不深刻，全连大会作检讨！接受全连同志的监督批评！
赵国华灰溜溜的走出连部，心里是又忧又喜，忧的是要写检讨，指导员还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不知道指导员还有什么后招等着。别看指导员年轻，又矮又瘦的不显眼，这当兵的都是硬茬子，还多心眼呢。
喜的是听指导员的口气，他也拿这事没法下定论，这一关算是过了。他何胜没凭没据，又没旁人佐证，只要自己咬紧牙关不松口，指导员也不好下那种结论吧。
指导员还在办公室皱着眉头想着事情，这时连长走进来，抓起搪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说，我去问了，应该是供料钢铁厂那边乱得很厉害，这原材料供应的问题，看来短时间解决不了了。
指导员眉结皱得更深了。他知道的情况比连长知道的更多，但自己小兵一个也轮不到自己说话，他最关心的是连队的生产和稳定，可恰恰是原材料卡了脖子，原来还算平稳的局面就不可测了，再加上昨晚的打群架，管控不好会引出大乱子，所以他和连长商量，严肃处理这个事，防范于未然。
连长听了也连连点头，说，这股歪风得煞一煞，不然队伍就难带了。不过这何胜也不是什么好鸟，怎么到了哪个班，哪个班都闹出点事？
指导员深有感触地点点头。
指导员颇觉头疼。他不相信赵国华一个才出校门的小青年，会写什么反动的东西，他查过赵国华的档案，根正苗红，所以相信赵国华没有写反动东西的基础和理由。
至于何胜的揭发，指导员再三询问，何胜也不能完整说出赵国华写了什么东西，只记得有将军、战死这样的字眼，指导员怎么联想，也不能把这俩词组成反动的内容。让何胜好好回忆，何胜挠头挠耳却说不出有点价值的东西。
指导员虽然对何胜不满意，却知道要保护他的积极性。这样的人实际就是他的耳目，得到这些人的支持，是他在二连能保持耳聪目明的一个基根，所以他决定给予赵国华三个调皮鬼一个深刻的教训。
至于事情的起因，指导员只能把它当作糊涂账。他本能的相信何胜的揭发，可惜何胜不争气，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而且没有人证，所以只能以打人、打架的事处理赵国华。
指导员叹了口气，看赵国华今天的应对，他心里认定赵国华是个小滑头，只能够盯紧他，在他在日后犯更大的错处的时候，由彼打开缺口，追朔出这件事的真相。
赵国华完全不知道他在指导员那里已经挂上了号。他还在为自己的急智洋洋自得，至于打架写检讨，在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在学校写过好多回了。
回到班里，也不理会班长和其他人的目光，找出纸笔就躲在自己的工具箱上开始写检讨。这可不是一份检讨，是两份，有一份是代谢毅写的，这也是以前的习惯，谢毅打打杀杀行，让他舞文弄墨，用谢毅自己的话说，让我去上吊吧。
至于章红安，还是让他自个写吧，以往不熟悉啊，就拿这事再摸摸章红安的底细了。
赵国华全完没料到，在全连大会上作检讨，竟成了他人生的第一个滑铁卢。
下午，下班提前一个小时，全连集中在两个厂房之间的空地上，那里已经习惯成为二连全连大会的场所。全连一百多职工按班序列坐好，指导员在会上作了长篇发言，他首先背的毛主席语录是，“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赵国华马上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进厂才一个来月，他对这个连队最高首长有个初步的了解，就是抓政治思想工作非常严厉，对各种不符合文化大革命潮流的言行深恶痛绝，对违纪现象打击毫不手软，这一次会议恐怕没有好果子吃，想到这里赵国华心里顿时感到忐忑不安。
果然，指导员在讲了一大通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而且是越来越好之后，开始列举了连队里种种不良现象，最后板子打下来，是让赵国华和谢毅、章红安三个出列，面向全连站好。
赵国华、谢毅、章红安三个成了活靶子。在各自读了自我检讨以后，七、八个工人陆续走上前，拿着写好的发言稿，严肃地，严厉地批评赵国华等人打架、不遵守纪律，不抓革命促生产，不团结同志，有人甚至把这些行为，上升到是破坏文化大革命的行为，要批倒批臭，让这些坏思想坏行为永远不能翻身！
赵国华的思维开头进入一种混乱状态。
赵国华一开始觉得难受，有一种深深的羞辱感。一百五十多双眼睛啊，众目睽睽中，俯首帖耳的挨批挨斗，颜面尽失，一股羞愧的感觉让他觉得抬不起头。
上台发言的基本上都青工，都很严肃而又激昂地进行批评斗争，有个别人甚至拔高了声调，愤怒的声讨，让赵国华都以为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更闹心的是，下面不断有人高声领呼口号，全连都跟着振臂高喊，气努汹涌澎湃，让他仿佛回到了文革初期，在学校搞批斗的那个激昂慷慨的岁月，只是时过境迁，站在台上挨批斗的对象换成了自己！
等王英姿也拿着发言稿走上来，这让赵国华感到一点惊愕，后来又有点怒气。以前王英姿一直都是他的小跟班啊，赵国华都习惯了对她颐指气使的，没想到这小丫头也有今天，不光参与批斗他，还说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赵国华已经不觉得愤懑了。他忽然觉得好笑，他赵国华从来都是他上台批斗别人，没想到今天颠了个倒，让别人排着队批斗他。
赵国华突然平静下来了。
不是说该咋的就咋的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到如今，批吧斗吧，他忽然觉得不在乎了。这一套他经历了很多，都是要把板子举得高高的，只要最后轻飘飘的落下来就成了。
于是在指导员的眼中，赵国华是在诚惶诚恐地接受革命群众的教育，成功地体现了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无比威力。而赵国华却是变得心平气静，目光幽冷地体会着人生难得的一次际遇。
可惜，赵国华现在还没有体会到的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开了这个头，以后发生的一些事，直让他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