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华和同学们刚进厂的时候，就像部队上的新兵，学校的新生一样，面对新的环境，显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很认真地听领导和师傅的话，生怕有一点行差踏错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再说，这是军工厂啊，当上军工战士是何等荣耀呵，想起那些没选上的同学当时投来的羡慕的目光，赵国华心里就充满骄傲和自豪。
那种神圣的荣誉感和责任感，那颗投身军工报效祖国的激情，在挨了指导员的当头一棒之后，如果不是正好一股无政府主义思潮悄无声息的侵蚀泛滥，充当了催化剂，赵国华也不会在无声无色中开始变得淡漠。
因为坯件断供，工厂生产非常不正常，各个生产连队上班只有少数人有点活干，大部份的人都无所事事闲得发慌，所以不是聚堆闲聊就是到处乱走乱窜，有干点私活的，有更大胆的甚至跑出厂区，碰上附近乡镇墟日便有趁墟(赶集)的，也有游山玩水在附近农村四处乱走的。
这股乱象好像没人认真管，其实工厂当时就陷入那种半无政府主义的状态，一个连队（科室）才一个军代表，哪管得过来？很多干部还关在学习班里，一般干部、班长也不敢怎么管，于是大多数工人上班象征性地干一点，不干也没什么人管，真正是革命靠自觉。
在二连，虽然指导员也想管束，但他一个人哪里管得过来，大约知道下班组巡查也于事无补后，连队领导后来也呆在连部很少在车间露面了。
赵国华在四班开靠模床，翻来覆去就是加工那么几道工序，枯燥无味得很，他原本是活泼好动的性格，班里没干活正合了他的心意。见连里、班里都不管，每天上班露个面，便和臭味相投的章红安、谢毅到各连队乱窜，所有连队都跑遍了，结识了不少觉得对脾胃的人，玩得就开心了，不知不觉，那野性便滋生起来了。
不过说起来，赵国华和那些真正调皮捣蛋的人比起来，还算是好的了。厂里每天传出不少新闻，不是这里有人恶作剧，就是那里有人打群架。还有跑出厂区在附近农村闲逛，赶鸡撵狗摘果子，离开了军宣队的眼皮底下，就没有不敢干的事。
赵国华后来还听说，四连有几位玩出了火，在农村偷果子时给农民发现了，落荒而逃时，有一位还不慎掉进露天的粪坑里，真正把自己的名声搞臭了。领教了贫下中农的厉害，于是调皮鬼们便不大敢到外面野，反正在厂里撒野也没什么人认真管。
这一天，赵国华约上谢毅，上班打了个照面，转身就出了车间，走南门离开厂区走了十几分钟山路，来到一个山坳里的一个溶洞。他俩是应同学们的邀约，来这个溶洞玩耍的。
原来听同学们吹嘘，这个洞当地人叫滴水洞。滴水洞这个名称引起了赵国华极大的兴趣，因为在文革中是有滴水洞的传闻的。可是到了一看便大失所望，那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石灰岩溶洞，洞口可容两人通过，里面高不过数尺，空间只有半个教室大。倒是上面石壁间有水滴出，想是由此得名。
洞里很潮湿，赵国华匆匆看了一眼就退出来，对待在外面的同学埋怨道，我怀疑我们当中有奸细，想把我们引诱来此地好一网打尽。
同学们都被逗笑了，有一个同学便说，我们也是受骗上当，不过有这样的机会聚一聚也好，我们也好久没聚会了。
赵国华便跟着大家走进附近的一个小树林，找了个较为平整的草地上坐下来。
一同进厂的41个技校同学，在学校里原来分属不同派系，有些过去还斗得你死我活势不两立，来到这基本与世隔绝的军工厂，很自然的就舍弃过去，变成乡里乡亲抱作一团。
42人当中有18个是女的，据说刚来时不习惯，有几个想家想得哭哭啼啼的，后来便成了大家聚谈时的笑柄。这时谢毅发现一个女同学也没有，便说，今天全都是和尚，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呐。
赵国华却注意到尹和几个同学没在，就问，我们的尹天才呢？没说来？
那同学翻翻白眼，不在意地说，人家现在入了指导员的法眼，有点想法了，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对了，我听说你们二连的王英姿也是表现很好哇，广播里都听到表扬她了。
赵国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王英姿原来不露山不露水的，自从上个月在批斗会上露了脸，指导员好像认定了她是一棵好苗子，这一段时间她也确实表现很好，每天坚守工作岗位，和老师傅们打成一片，听说在班长的鼓励下还交了入党申请书。
有同学话里有话透着一股酸味，妈的，我们连指导员老盯着我们，要不是……
赵国华一看势头不对，忙摆摆手打断这位仁兄的话，挤眉弄眼地说，你们注意到没有，我们那地方来的女同学，原来在我们眼中个个如花似玉，恨不得讨她们做老婆，到这里才知道，她们不过是丫环，厂里那些美人才是小姐佳丽啊。
果然，提起女人的话题，这班弟兄们全露出了色狼的本色，眼里放出光芒。一轮七嘴八舌以后，有些话就不堪入耳了，而且表情是越说越兴奋。
厂里一千多工人，女工占了三百多，而其中青年女工又占了大多数，不知是谁提议评选出十大美人，马上获得一遍喝彩声。
气氛这么热烈，倒是奇怪当中平日满口阶级斗争、路线觉悟蛮高的人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这时有人挺身而出正气凛然，这场非法评选活动必定被扼杀于萌芽之中。如果三连的尹也在现场的话，一脸正气的他一定会带头反对。
这班弟兄们当中，有好些个人在红卫兵这派那派当过大大小小的领导，在这方面也显露了领导的干才，很快先定出美人的三条标准：1，容貌要像杨贵妃、赵飞燕——其实杨贵妃、赵飞燕长得怎么样谁也没见过，总之是要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2，皮肤要白皙，冰清玉洁凝脂似雪嘛，俗话还说一白遮百丑呢。3，侧视有明显曲线。这还算文明含蓄，侧视哪里则心照不宣。
三条标准一致通过，于是兴奋地七嘴八舌地提出候选名单，有些毫无争议的通过，有些则要争论一轮或好几轮，每一个被提出来的美人都被评头品足一番，或大受赞美，或被揭出道听途说的有关新闻，于是又大大感叹或批评或议论或嘲讽一番。
初选选出了13个，又争论了一番，谢毅动了感情，竟为某个美女入选争得脸红脖子粗，待给赵国华冷冷的说一句，“你这么激动干屌啊？”谢毅这才醒悟失态，脸色才霁和下来。很多年后赵国华看到意淫这个词，才醒悟当年这件荒唐事，其实是青春期集体意淫了一回，很无聊、很可笑不是？
但当时潜意识里，男同学们似乎做着很龌龊下流的事，只不过开了头，大家都乐此不疲津津有味地玩下去。赵国华一边和他们胡闹胡侃，一边却想着这事若给指导员们发现了，我们这班浑小子不死也得脱层皮——全国还在进行文化大革命，全国河山一片红，厂革命委员会要抓革命促生产，嘿嘿，看看你们这班家伙在干什么好事？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讳嘛！
终于统一了思想，十大美人顺利产生，排在第一位的是厂播音员梁晓霞，那真是众望所归毫无争议。
第一美人梁晓霞原在工具车间当学徒工，给进驻的军宣队发现人才，马上抽到政工组当播音员。其实赵国华在进厂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厂的广播播出的女中音声音很动听，标准的普通话，很柔和、圆润、甜美、悦耳，当时还想兵工厂果然不简单，连播音的水准也这么高，都赶得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了。
到赵国华后来有见着了她本人的，更是惊为天人，身材窈窕曲线优美，更要命的是漂亮脸蛋上还有俩酒窝，那一双深邃眼睛又大又亮，给她看一眼能把魂魄也给勾走了。
技校的18个女同胞一个也不入选，大都是够不上第一条标准。有人不服气，提议像红楼梦一样，分副册又副册再选24个，恐怕会入选一、两个吧？马上遭到以谢毅带头反对进而全体否决。赵国华也认为再玩下去就没有新意了，还是就此打住吧。
有人却发现，十大美人有九个是北方人（在广东人眼中，湖南人讲外省话也列入北方人之列），只有一个是广东人。
谁？
邬燕清？
大家马上从脑子里找出邬燕清的资料和形象，有人还满腔爱意地作了介绍。
邬燕清是总装车间质捡员，芳龄二十二，身高约1.65米，身材略丰满却不失窈窕，瓜子脸，丹凤眼，肌肤白净，性格文文静静的，给人一种很温柔很纯情的感觉，再往深一层想一定是贤妻良母型，那是很多男人理想的结婚对象。
赵国华也怦然心动，世上真有美貌与美德结合得如此完美的女子？所以有人提出她的名字，再听了介绍之后，几乎是没有反对票就获通过。
有人还进一步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邬燕清已经有了男朋友。
是谁？好多个声音问，透着诧异、失望甚至激忿。
那位兄弟把手指向了赵国华，几乎所有目光马上转向了他，而且那些目光透着狼般的恶狠狠！
幸而那位仁兄接着说了话，他们二连枪管班的陈有财。
那些恶狼目光马上消失了，有的甚至换上一种怜悯的目光。赵国华有点哭笑不得，妈的，老子没有这种好事你们就舒服了、心里平衡了？这群混蛋！
有人好奇地问，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才，还是发财的财？
谢毅抢着回答，是发财的财。他和陈有财同班，自然知道陈有财的名字。
赵国华微微一笑，心里却是觉得奇怪。邬燕清没见过，陈有财却是认识的，同连队同厂房的嘛，很不起眼的一个人，看不出他竟有这等艳福！回去倒要好好会一会这个陈有财，看看他是哪路神仙有何道行，竟然是邬大美人的男朋友？
想来恐怕真有些古怪，陈有财的名字就带着标准的封资修色彩，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他的名字岿然不动，这人恐怕有点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