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财是枪管班的车工，年纪比赵国华大两、三岁吧，身高和赵国华差不多，一米七的个头，样子还算清秀。那时候很普遍的一个现象，工人似乎和肥胖绝缘，但陈有财似乎可以归结为很瘦的那一类。说他不起眼是说他性格很内向，不喜欢凑人堆，自然也不喜欢凑热闹。他们班的人说他一天可以不讲一句话，怪人。
工作上陈有财属于表现好那一类，因为车间里的人进进出出四处游荡时，他大都在车床干活，当然有停下来的时候，也只是在靠墙的工具箱旁坐下歇息。大部分机床都没有干活时，或很多人围在一起摆龙门阵时，他也会跟潮流不干活，不过绝不会站到人堆中间来，大都在边缘徘徊，听得高兴处也会露齿开心一笑。
赵国华有心和陈有财走近，所以常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大都点点头作答，有时在食堂吃饭，赵国华也特意站到他后面排队，和他搭上话，这时他会和赵国华说几句，发现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不近人情。
二连集体宿舍最前面一排两幢共16间宿舍，除了指导员和连长在第一排靠公路那头各占了一个单间，其余14间就全是女宿舍了。赵国华和陈有财都住后面单身男宿舍，枪管班住在赵国华前面一幢，于是晚上赵国华也到陈有财宿舍串门。
这时陈有财表现得很客气有礼貌，待人会升一点温，赵国华便猜想这才是他本色。木头人一个，邬美人会看上么，要不邬美人不是弱智就是中了巫蛊。因为美人们大都心高气傲，她们有资本啊，所以十大美人中有几个其实口碑很不好，眼睛长在额头上，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姿态，不过见了军代表面部表情都会解冻。谢毅就发过牢骚说，妈的，下辈子削尖脑袋也得弄套军装穿，自古美人爱英雄啊。
不过陈有财怎么看也不是英雄，而且看上去有点忧郁、深沉，再加上人长得瘦，要知道个高还瘦，怎么看也看不出飘逸的美感，邬美人怎么看上他真是一个谜。
赵国华有意留心，却是发现好长一段时间，不管是在车间还是宿舍，也没发现有漂亮姑娘来找陈有财。而陈有财也像有点自闭似的，生活极具规律，除了上班就宅在宿舍，且不甚和人交际，赵国华于是坐实了陈有财怪人的称谓。
赵国华便想，一定要找机会认识邬美人，不然他实在怀疑邬美人是陈有财女朋友这一说。
很快赵国华和陈有财就混熟了。一个人只要不是自闭症，总是需要朋友的，赵国华个性爽朗活泼能说会道，又对他恭谨，大约也对他的脾胃，于是话就多起来。原来两人还有一条共同爱好：看书，这便更有共同语言。
倾谈起来，赵国华便发觉，若说看书他和陈有财相比只能自惭形秽。陈有财看书不但多，也看得杂，自有心得别有见地，常发一些议论让赵国华听着新鲜获益良多，有时妙语连珠引得会心一笑，赵国华才知道陈有财其实是一个很有内涵、也很善谈的人，偶尔也很狂放，很有点众人皆醉他独醒的孤傲，赵国华便觉得，陈有财平常只不过把一件深沉的外衣，把自己瘦削的身体包裹起来。
赵国华把自己摆在小学生的位置，态度更诚恳，于是两人的友谊日益加深甚为投契。赵国华倒还沉得住气，不急着打探他和邬美人的事。自觉两人的关系还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呢。
有一晚赵国华又蹿进了陈有财宿舍，发现他躲在蚊帐里看书，赵国华钻上床从他手里拿过来一看，是陈寿的《三国志》，上面还盖着厂工会的大红印章。翻了一下，是1959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书，他觉得《三国志》比三国演义寡味难看多了，而且是他不习惯的竖排版，翻了几页就放下了。
陈有财摇了摇头，把书放进被窝收好才和赵国华说话，问赵国华有没有看过红楼梦？
这回轮到赵国华摇了摇头。赵国华喜欢看书，三国、水浒、西游记、封神榜都看过，但更喜欢看武俠传奇，像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八锤大闹朱仙镇，隨唐演义、说岳全传、三俠五义。看这些小说刺激过瘾，欲罢不能，心灵得到很大满足，神驰万里，对红楼梦这些情呀爱的没有兴趣。
陈有财一脸不以为然。这你就错了，毛主席在一次讲话中说过，看红楼梦起码要看5遍。我有一个体会，看红楼梦，能教会你很多人生哲理啊！
说着说着，他低声吟诵起来：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爱，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他吟诵得很慢，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抑扬顿错吐字清晰，赵国华听得清清楚楚，竟是听得呆了。赵国华不知道这是不是红楼梦里的诗句，只觉得通俗流畅，甚有哲理。
果然，听得陈有财又说，这是红楼梦里的《好了歌》，这《好了歌》还有个注解，你不妨找红楼梦看一看。每读完一次红楼梦，再回过头细细品味这《好了歌》和注解，都读懂读通了，大约也能看透人生，虽逢坎坷起伏亦何惧，你这一世也就不枉过了。
赵国华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红楼梦看它5遍——如果毛主席他老人家真的说过这样的话。那晚和陈有财聊到他同宿舍的下夜班回来赵国华才走。
车间生产仍然不死不活的，好像连班长也觉得无可奈何，于是大家除了上下班点卯，平时更放任自流了。只是赵国华发现，即使如此，陈有财也只是在车间休息，绝不会像他们一样东跑西颠。
这一天，赵国华和谢毅又结伴去别的连队串门。
走在路上，谢毅忽然用手肘碰了赵国华一下，语气中带着惊讶，说，哎哎，那个、那个好像是金红吔。
赵国华吃了一惊，急忙朝着谢毅的目光看过去。前面不远处有个女工正从一条道路转过来，身上穿的是厂里统一的浅蓝坚固呢工作服，身形窈窕，有两条齐肩的乌黑发亮小辫子。
赵国华的心不争气地卜通卜通跳起来，因为不光身形和发型像，她的脸容五官实在是太像技校的女同学金红了！
不会吧？金红不是政审通不过吗，出发的时候可以肯定没有金红，她怎么可能这个时间出现在厂里？难道出现了神迹？
赵国华和谢毅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赶了上去，在追上她的时候，都往她脸上看去。
惊喜变成了失落。金红的一颦一笑，金红的曼妙身姿都在赵国华的脑海里埋藏着，赵国华是不会认错的。
乍一看她确实和金红有点相像，但细看能分辦出来，她五官比金红更精致一点，鼻梁比较高，但肤色比不上金红的白皙，而且年纪看得出来比娇嫩的金红大一点。
虽然惊讶于工厂里有如此漂亮的女工，但赵国华没有了初见金红那种惊艳、心动的感觉，反而是有一股失落的情绪涌上心头。赵国华知道，这漂亮姑娘绝对不是金红，虽然很像，但绝对不是。
两个带着古怪表情的男青年从身后走过来，然后在平行的时候分开在左右两边，都是眼直直的看过来，这样的事情这个女工肯定没有碰到过，这让她有点心慌慌，她大约是故作镇定，狠狠地分别向两个男青年剜了一眼，加快脚步往前走。
赵国华和谢毅都放缓了脚步相视苦笑。谢毅也知道是认错了人，挠了挠头说，咳，我真以为是金红呢，咱们学校的第二美女啊。长得真像！
赵国华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问道，呵呵，我都不知道金红是第二美人，哪第一是谁啊？
谢毅笑得有点猥琐，当然是罗老师啦。他还竖起一个大母指说，当之无愧，花容月貌，天香国色，现在想起来，好多同学都把罗老师视作梦中情人。
赵国华笑了，也包括你？
当然……
话没说完就挨了赵国华一脚，打死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坏东西，老师你也敢胡思乱想……
谢毅赶紧跑了，嘴里还叫嚷，你眼里只有金红，我们也总得也有个追求不是？
看着跑开的谢毅，赵国华苦笑了一下，思绪回到了金红身上。从进技校被赵国华看到金红第一眼，赵国华就心头狂跳，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太漂亮，太可爱了，我一定要娶她作老婆！
冲动过后，学生的身份，学校的纪律，历来所受到的教育在约束着赵国华，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但他心底里一直留有金红的位置，紧接着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了，更没有机会让爱情邂逅和生长。
赵国华暗暗叹息，阴差阳错耽误了三年时间啊，如果不是那晚金红来找他，他还没想到要鼓起勇气去追求。等到在他的心目中建立起爱的座标，金红却错失了和他共同进退的机会。
刚刚碰上的女工，顿时勾起了赵国华心中的隐痛。他晃晃脑袋，把愁绪抛开，问谢毅，知道她是哪个连队的？
谢毅摇摇头说，不知道。停顿了一下，又说，唉，真奇怪有这么相像的人。哎，你说，她不是金红的什么姐妹吧？
赵国华被谢毅的奇葩说词逗笑了。他知道不是这回事，世上相似的人不会没有，你看列宁在一九一八就知道了，那演列宁的要不像列宁还会让他演？不过厂里出现一个酷似金红的人，又让他感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刚才谢毅的话勾起了赵国华的记忆，想起那位年轻的罗老师了。罗老师在北方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技工学校，好像是结了婚的，她长得确实漂亮，可能是生育以后的缘故，罗老师长得更丰腴，胸脯丰满挺凸，加上整天都笑意盈盈的，让很多同学都觉得她可霭可亲，难怪谢毅他们把她当作女神。
罗老师的记忆已经远去，原来金红的记忆也日渐淡漠，只是今天和一个酷似金红的女工邂逅，让赵国华的思绪，一下子又飘动起来。
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会给人类制造出惊喜或者意外。而给赵国华造成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意外的结果，是在六连(总装车间)的一次溜达。
那是他和谢毅、章红安到六连玩耍，据谢毅说他刚结识了一个很好玩的朋友。很自然地，刚进六连他就发现了那个和金红很像的女工。惊愕间，谢毅得意地告诉他，这个漂亮女工，就是评上十大美人的邬燕清。
赵国华惊讶得差点合不拢嘴。
谢毅得意洋洋地又说，六连风水好啊，有两个入选的美人呢。你记不记得还有一个叫贺桂花，只是现在不知跑什么地方去了没见着。
章红安把赵国华的表情都看在眼里，便笑着说，这个贺桂花是我的！这个邬、邬什么青？就留给你俩了，要不你俩决斗？
谢毅哈哈一笑，我要和你决斗！贺桂花是我的！
赵国华赶紧拉了这俩活宝快步离开。
这俩货说话肆无忌惮声音不小，再不走，那些双眼喷出怒火的六连青工，说不定会冲过来和他们拉扯。那是人家的地盘，聪明人是知道怎样明哲保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