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兵连已经把各种火炮瞄准了敌人据点，炮弹也上了膛，炮手们都铁青着脸，谁也不吭声，事情明摆着，全军人费这么大劲儿，不就是为了攻破城池，诛杀叛军吗？
这一开炮，愿望就可以达成了呀！
然而曹性发现杨岐的面部肌肉在抽搐，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很显然：杨岐并不希望自己刚来到这个时代，第一个认识的女人死在一场由他自己精心谋划的战争当中。
关键还在于，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女人，是一种纯粹的，不夹杂着任何私欲的喜欢。
只是过去，因为这个女人是老板的夫人，他必须克制着自己情感，而今天，他的这份情感，依然要收敛。
“杨将军，救救我……”冯姿的哭喊声令人肝肠寸断。
现在，河南军与曹军已经将宛城完全包围，六万八千斤的“金光饕餮”的大口已经对准了内城城楼，只须一声令下，两千七百斤的巨大球形花岗岩石弹就可以像捏枯树枝一样将其轻易粉碎。
曹性看出杨岐心软，就趁热打铁谏言道：“敌军已成摇摇欲坠之势，宛城大半也已进入我与友军之手，何不放守军一条生路？俗话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在这乱世当中，谁也不敢保证，以后就没有求人的时候。”
到这会儿，杨岐本已打算点头默许了。
可是城楼上的吴子兰却不适时宜地继续骂着：“杨岐，汝乃欺君罔上之贼，天下皆欲杀汝。今日你放走我，明日我还会号召别处兵马讨你！”
雷叙听见，惊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一番话会对杨岐起到什么样的影响。
时间过得很快，杨岐平静地对雷叙说道：“雷将军，还有一分时间，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事到如今，雷叙声音也很平静：“杨将军，咱们汉人都讲的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认为只有复仇才能保持自己的体面。当年，你与我军交锋数次，还在上一次以毒箭射杀了我的前主公。在下承认，自己不是个大度的人，如果阁下落到我的手里，我会用尽酷刑，使你在痛苦中死去。同样，现在我的生命掌握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任由君便。”
杨岐举起手喊道：“炮兵，准备射击……”
护卫鹿含猛地跪倒在他身前，抓住他的衣角声泪俱下：“不能开炮呀主公，冯夫人还在里面，您给我一刻，我带将卫队冲进去。求您了！”
杨岐不为所动，只顾凝神沉思。
一分过后，他一脚端倒鹿含，两眼冒火，大吼道：“听我命令，预备——开炮！”
二营长的意大利炮终于又一次开火了，巨大的炮弹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径直飞进城楼的窗户里，城楼就像纸糊的一样瞬间碎裂崩塌，而之前站在城楼前的雷叙、吴子兰乃至冯姿等人，早在城楼崩塌前，就被巨炮炮弹击中，化作了肉泥，与砖木混在一起，找也找不见了。
其余数十门霹雳炮、万余杆轰天雷也同时开火，轰天雷在空中划出几条弧线，落进据点里，一阵集火射击，守军的建筑物在剧烈的爆炸中彻底坍塌了。
杨岐无力地坐下去……他脑子里出现一片空白，浑身乏力。
他就这样脑子空白，一直到三个时辰以后，坐在宛城的郡府里，听完各营、部将校的战果汇报总结，让他们下去，只留有董昭在身旁时，才终于像是电脑开机一般恢复过来。
“主公，这一次宛城之战，战果喜人。如此规模庞大的攻城战，我军的伤亡居然控制在了三千以内！”董昭不无欣喜地说。
“是啊，士卒伤亡降下来了，主要也是因为钱花足了。”
可不是么，五十多天的炮战，每天用掉的铜钱就跟倒河里一样，哗啦哗啦的，据军需官所说，洛阳新城火药作坊都断货了，估计短时间内是很难再打一次像宛城之战一样的富裕仗了。
不过钱不是问题，南阳一拿下，就算分给友军曹操军一部分，剩下的财富也是过去自己所拥有的数倍也不止了。
因此，杨岐单独留下董昭，想要谈的，是别的事情。
看董昭的表情，他似乎能猜到杨岐想说什么，但并不抢着开口。
果然，杨岐欲言又止，迟疑了很久，才终于说道：“今天，我做了两件极为重要的事。”
“什么事？”
“一件，是理智到冷酷乃至残酷的事；另一件，是理智到幼稚的事。”
董昭方才接话道：“主公想说的第一件事，应当是攻破内城时，下令让炮兵开火的事吧？”
杨岐惨然一笑。
“如果我今天因为一个并非是自己家眷的女人被人要挟，满足了敌人的要求。那么往后，但凡是与我军为敌的人，负隅顽抗就有了更充分的理由。因此，我决不能开这个先河。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我只接受投降，不接受任何假称投降、实为胁迫的讹诈！”杨岐连珠炮一般说完这一通话，重重出口气，心里畅快多了。
董昭在旁听着，听完赞许地点头，道：“主公此举看似残酷，实则非人杰所不能为之大智之举。”
杨岐苦笑一声，说：“可我还是后悔。”
董昭劝慰道：“天下之大，还愁没有美人吗？更何况，主公您现在有两位夫人，都堪称端庄大方、温婉贤淑。”
杨岐道：“公仁恐怕不是很了解我的两位夫人。”
董白和吕玲绮，曾经一人一把剑，在他府邸的院子里就掐上了，这俩人端庄、温婉？
杨岐对此持保留态度。
接着，他又叹口气，说：“我知道，天下美人多的是。但像冯夫人那样的，恐怕很难再遇到了。而且即便再遇到，我也不是曾经的我了——”
他垂下头，喃喃自语：“我不配。”
在下令开炮前，他曾陷入无法挣脱的犹豫当中，整整一分钟。
在那一分时间里，他想起了过往、想起了最初。六年前，第一次踏上这片古老的土地时，他第一眼见到的女人就是冯姿。那时的冯姿也像今天一样，张皇失措，可怜而又无助。
当时，是他凭着记忆“发明”出了火药，将冯夫人救出黄巾山寨。从那以后，二人互相帮——其实一直是杨岐在单方面帮助冯姿，而冯姿只顾得上给他添乱，甚至到了“祸乱宫闱”的程度。
但是杨岐并没有半句怨言，因为他从未见过如此单纯幼稚、又貌美绝伦的女子。像这样纯真的女人，恐怕也只能从古时候找寻吧。
然而今天，他却用因他才出现的堪称怪异巨兽的恐怖火器，亲手送这个纯真的女人上了西天。
他用火器救了她，又用火器杀死了她。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理智到冷酷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