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科的窑洞里,空气凝重。
油灯的火苗,在安静的空气里,无声地跳动着。
耿忠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的面前,摊着好几张画满了各种草图的纸。
那是他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呕心沥血的成果。
有马刀的截面图,上面详细标注了不同部位应该有的硬度和韧性。
有新式马战冲锋枪的枪管结构图,追求着最极致的轻便和可靠。
甚至,还有一套参照古代札甲设计的、专门用于保护战马胸腹要害的简易马铠。
每一张图纸,都凝聚着他来自后世的、最顶尖的军事工业知识。
每一张图纸,理论上,都足以让独立团的战斗力,发生一次质的飞跃。
可现在。
耿忠看着这些图纸,却只是不断地、无声地摇头。
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自信和从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挫败感。
赵刚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看到耿忠脸上的凝重,心里咯噔一下。
“耿忠同志,怎么了?”
赵刚轻声问道,生怕打扰了他的思路。
“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耿忠缓缓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疲惫。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桌上那些精妙的图纸。
“政委,您看。”
“这些设计,这些想法,理论上,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沉重无比。
“……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也是最致命的弱点。”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窑洞的角落。
他从一堆废料里,捡起了那根在李家坡试射时,因为无法承受膛压而炸成麻花的掷弹筒残骸。
然后,他又从另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块从缴获的鬼子九二式步兵炮炮盾上,切割下来的钢板。
他回到桌前,将这两样东西,一左一右,摆在了赵刚面前。
“根源,就在这里。”
耿忠的声音,压抑而低沉。
“钢铁!”
他重重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我们独立团,我们整个根据地,缺的不是别的,就是合格的钢!”
“政委,您摸摸这个。”
他指着那根炸膛的掷弹筒残骸,那残骸是用根据地能找到的、最好的熟铁打造的。
“软,脆,杂质太多。它只能用来做锄头,做铁锅,但它承受不住火药的瞬间爆发力。”
他又指着那块泛着幽蓝光泽的、鬼子的炮盾钢板。
“再看这个。坚硬,有韧性,组织匀密。这才是真正的、可以用来制造武器的钢!”
“没有合格的钢,再好的马刀设计,到了战场上,一砍就断!那不是救人,是害人!”
“没有合格的钢,再精妙的枪管图纸,造出来,打不了三发子弹就会炸膛!那不是武器,是自杀的凶器!”
“没有合格的钢,再坚固的铠甲,也只是一堆没用的废铁,除了增加负重,屁用没有!”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在赵刚的心上。
赵刚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他终于明白了耿忠的挫败感来自哪里。
这就好比,一个顶尖的大厨,想做一桌满汉全席,可他的手里,却只有一堆发了霉的烂土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那……那我们缴获的那些钢材呢?”
赵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能不能把它们回炉,重新利用?”
耿忠苦笑着摇了摇头。
“政委,杯水车薪。”
“一场大战下来,我们能缴获多少?够做几把刀,几杆枪?根本无法满足全团的换装需求。”
“更重要的是,鬼子的钢材,种类太多。炮盾用的是防弹钢,枪管用的是枪炮钢,刺刀用的又是高碳钢。这些成分复杂的合金钢,以我们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分拣和再利用。”
“我们需要的,不是这种东拼西凑的‘百家钢’。”
“我们需要的,是能够稳定、批量地生产,是我们自己能够控制质量的、标准统一的钢材!”
赵刚彻底沉默了。
他知道,耿忠说的,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这个瓶颈,就像一座大山,死死地压在了独立团的头顶。
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窑洞里,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然而。
就在这片压抑的沉默之中,耿忠的眼睛里,却慢慢地,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那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盛。
最后,竟然变成了一种,近乎于疯狂的、炙热的光芒!
他看着赵刚,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在他脑海中,已经盘算了无数遍的、唯一的、也是终极的解决方案。
“政委,求人不如求己。”
“既然买不来,缴获的又不够。”
“那我们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正要说出那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就在这时,窑洞门口,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大嗓门。
“耿小子!忙活一宿了,还在鼓捣啥呢?”
李云龙背着手,乐呵呵地走了进来。
他刚刚在训练场看了一圈,战士们训练的热情空前高涨,让他心情大好。
可他一进来,就感觉气氛不对。
他看到赵刚那一脸凝重的表情,又看到耿忠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心里也咯噔一下。
“怎么了这是?一个个都跟奔丧似的?”
他走到桌前,一眼就看到了那根炸膛的铁管和那块鬼子的钢板。
他也是个识货的人,瞬间就明白了七八分。
“嗨,老子当是什么事呢。又是材料不行了是吧?”
他大大咧咧地一摆手。
“没事,耿小子,你别愁。等开了春,老子再带弟兄们去干他一票大的!把小鬼子的炮楼给他拆了,把铁轨给他扒了!到时候,铁不就有了吗?”
看着他这副“土匪”式的解决方案,耿忠没说话。
赵刚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李,没用的。那些铁,质量太差,干不了大事。”
李云龙一愣。
“那怎么办?总不能干瞪眼吧?”
就在这时。
耿忠抬起了头。
他看着李云龙,又看了看赵刚。
他知道,接下来说的话,将会给这两个身经百战的指挥官,带来多大的冲击。
但他,必须说。
因为,这是唯一的出路。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惊雷,在小小的窑洞里,轰然炸响。
“团长。”
“我们自己炼钢吧!”
“……”
一瞬间。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耿忠,还扭头问旁边的赵刚。
“老赵,我没听错吧?”
“这小子……他说啥?”
赵刚也是一脸的震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炼钢。”
“炼……钢?”
李云龙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看着耿忠,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刚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疯子。
“炼钢”!
这两个字,在1942年的晋西北根据地,对于一群连字都认不全的八路军来说。
其难度,其异想天开的程度,不亚于说——
“团长,我们自己造飞机吧!”
那代表的,是高耸入云的炼钢高炉!是需要用火车皮去拉的铁矿石和焦炭!是数以千计的、专业的工程师和技术工人!
是一整套,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庞大、复杂、恐怖的现代工业体系!
而他们有什么?
除了人,和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他们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