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技术军官的补充，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会议室里凝固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冈村宁次的眼神，也从地图上移开，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这个坐在末位的，名不见经传的佐级军官。
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能洞穿人心的审视。
“说下去。”
冈村宁次的声音依旧不带波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哈依！”
那名技术军官重重一顿首，脸上的苍白因为激动而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他叫小野寺，陆军技术本部派驻华北方面军的一名材料学工程师。
他的任务，本是研究华北地区的矿产资源，为“以战养战”提供技术支持。
但平安县的诡异战败，让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主动申请加入了战后的技术勘察组。
“司令官阁下，诸君。”
小野寺没有长篇大论，他对着门口的助手，冷静地打了个手势。
很快，一名助手端着两个盖着白布的托盘，快步走了进来，将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长桌的中央。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两个神秘的托盘吸引了过去。
在冈村宁次默许的眼神下，小野寺走上前，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第一个托盘上的白布。
托盘里，装的是一些黑乎乎的泥土，以及几块从城门废墟上刮取下来的，沾染着爆炸残留物的木屑。
“这是……”
一名作战参谋皱起了眉头，眼中满是疑惑。
小野寺没有解释，他紧接着掀开了第二个托盘。
当第二个托盘里的东西暴露在灯光下时，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细微的抽气声。
那里面，只静静地躺着几件东西。
一枚已经严重变形，但依然能看出大致轮廓的，奇特的金属抓钩。
还有一柄断裂的，只剩下半截的……扳手。
这些东西，本该是战场上最不起眼的垃圾。
但此刻，在雪亮的灯光下，它们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金属光泽。
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工业精密感的，属于现代文明的色泽。
“诸君请看。”
小野寺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冷静，带着一种属于技术人员的，不容置疑的严谨。
他首先指向第一个托盘里的泥土和木屑。
“我们对爆破现场的残留物，进行了详细的化学成分分析。”
他停顿了一下，吐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陆军精英都心脏一缩的词。
“结论是，摧毁平安县城门的，是一种以‘三硝基甲苯’为主要成分的烈性炸药。”
三硝基甲苯！
这个词对普通人来说或许很陌生。
但在场的，都是帝国最顶尖的职业军人！
他们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
“TNT？！”
一名毕业于陆军大学的高级参谋，失声喊道。
“这不可能！支那人怎么可能拥有TNT的工业化制备技术？连重庆政府的兵工厂，都无法稳定量产！”
“是的，这正是问题的关键。”
小野寺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所有人的侥幸。
“这绝不是黑火药，也不是他们用土法熬制的硝化甘油所能达到的爆炸能量。”
“这意味着，在独立团的背后，存在着一个能够稳定生产出军用级烈性炸药的……化学工业体系！”
化学工业体系！
这个词，比刚才宫本少佐的“技术核心团队”更具体，也更恐怖！
如果说“上帝之眼”和“天降神兵”还带着一丝玄幻色彩，可以归结为战术上的诡计。
那么，TNT，就是一个冷冰冰的，由分子式和化学方程式构成的，无法辩驳的……工业铁证！
在场的军官们，脸上的惊疑不定，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凝重所取代。
他们似乎已经预感到，接下来要听到的，将会是更加颠覆他们认知的事实。
果然。
小野寺的目光，移向了第二个托盘。
他戴上一双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枚已经变形的金属抓钩。
“如果说，炸药的出现，只是让我们感到了不安。”
“那么，这件东西，则让我们感到了……恐惧。”
小野寺将抓钩举起，让所有人都看清它在灯光下那不祥的寒光。
“我们对这枚抓钩的残片，进行了金相分析和硬度测试。”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分析结果表明，这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经过了渗碳、淬火、回火等一系列复杂热处理工艺的……”
“特种硬化钢！”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它的表面硬度，已经超过了我们帝国最新式‘九七改’中型坦克的正面装甲！”
“而它的内部，却依旧保持着极好的韧性，足以承受巨大的冲击力而不断裂！”
轰！
小野寺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只有一声声粗重的，压抑不住的喘息。
硬度超过九七式坦克的装甲？！
开什么玩笑！
那可是集整个大日本帝国工业精华于一身的陆战之王！
而现在，一个“土八路”用来爬墙的抓钩，竟然使用了比它更先进的钢材？！
荒谬！
这已经不是荒谬了，这是天方夜谭！
“用这种钢材制造的工具……”
小野寺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低语，为这个恐怖的事实，做出了最终的注解。
“可以轻易地切断我们修建的铁丝网，破坏我们的机枪射口，甚至……能在我们最引以为傲的碉堡上，钻出洞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每一个日军军官的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他们终于明白了。
他们终于理解了那些幸存者口中，那如同鬼故事般的描述。
“从天而降的黑影”……
如果那些“黑影”手里拿着这种材质的抓钩和工具，他们确实可以像幽灵一样，无视绝大多数的物理防御，直接出现在任何他们想出现的地方！
这不是战术。
这不是武勇。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毫不讲理的，来自更高维度技术的……降维打击！
“司令官阁下！”
小野寺放下那枚足以成为帝国军工界耻辱的抓钩，猛地转身，面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冈村宁次。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技术人员发现真理时的狂热，和作为一名帝国军人，发现这真理属于敌人时的巨大恐惧。
他做出了最终的，也是最令人绝望的断言。
“能够同时掌握‘工业级TNT制备技术’和‘特种钢材热处理技术’的……”
“绝不可能是一个所谓的‘团队’，凭空研究出来的！”
“这两项技术，分别属于化学与冶金两个截然不同的顶尖领域！它们背后，代表着无数次的实验，海量的数据，以及……一整套完整的，系统的，现代工业理论！”
小野寺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变得尖锐而急促。
“这背后，必然有一位，甚至不止一位……”
“一位受过德国或者美国，最顶尖的系统性理工科教育的，拥有丰富实践经验的……”
“技术专家！”
技术专家！
这个结论，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所有人脑中的迷雾，却又将他们拖入了更深的黑暗深渊。
是的，只有这个解释，才能将所有离奇的线索，完美地串联起来！
精准的炮击，需要精密的数学计算和即时通讯。
天降的奇兵，需要高强度的钢材和滑轮组。
威力巨大的爆炸，需要先进的化学知识。
这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
一个他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甚至觉得可笑的源头！
“我甚至可以做出一个更大胆的推测！”
小野寺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
“这位专家，考虑到支那国内的技术断层和人才凋敝的现状……他本人，极有可能……”
“就是一个来自欧美国家的工程师！”
当“来自欧美国家的工程师”这个最终结论，被小野寺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时。
整个华北方面军司令部的作战会议室，彻底陷入了永恒般的死寂。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们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疑惑，没有了震惊。
只剩下一种，当认知被彻底颠覆，当引以为傲的优势在瞬间化为乌有时，所产生的……
巨大的，无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直端坐不动，如同一尊石雕的冈村宁次。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在听到这个结论的瞬间，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毫不掩饰的，如同实质般的……
杀机！
嗒。
他一直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
声音不大，却像死神的丧钟。
然后。
在所有部下惊骇的注视下。
华北方面军总司令官，冈村宁次大将，缓缓地，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随着他的起身，整个会议室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
那无形的，沉重的压力，让每一个在场的佐级军官，都感到一阵窒息。
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