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三五八团团部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楚云飞独自一人,静坐在书桌前,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朝圣般的虔诚。
他没有看兵书,也没有研究地图。
他的面前,只摆着三件毫不起眼的,从平安县战场上搜集回来的特殊“战利品”。
第一件,是一枚手雷的外壳。
它已经炸开,残缺不全,但依然能看出其独特的构造。不同于日式香瓜手雷的光滑铸铁,这枚手雷的外壳上,布满了规整的、如同巧克力块一般的凹槽。
预制破片槽。
一个只在最新一期德国军事期刊上,才作为概念被提出的先进设计。
第二件,是一颗步枪的弹头。
7.92毫米,标准的毛瑟步枪弹。但它的形制、重量、包括底部的覆铜,都达到了惊人的一致性。
这绝不是任何一个土作坊能敲打出来的。
这背后,是标准化的生产线,是统一的公差规格!
第三件,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钢片。
是从魏和尚他们丢弃的那个所谓“巨弩”的零件上,硬生生敲下来的。
钢片边缘,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带着幽蓝光泽的火色。
那是高温淬火后,又经过了特殊回火工艺才会留下的痕迹。
楚云飞的指尖,轻轻拂过这些冰冷的金属。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在抚摸稀世珍宝。
深夜的书房,寂静无声,只有墙上的西洋钟表在滴答作响,以及他自己那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他拿起桌上的一把德制游标卡尺,小心翼翼地夹住了那枚手雷外壳的残片。
冰冷的金属工具,与同样冰冷的战争残留物,轻轻碰撞。
“咔。”
一声微响。
卡尺上的读数,清晰地显示出凹槽的深度:2.5毫米。
均匀,精准,仿佛是教科书里的范例。
楚云飞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又测量了另一处,读数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放下了手雷外壳,又拿起了那颗子弹。
他的手指,摩挲着弹头光滑的弧线,感受着那上面冰冷的、属于现代工业的死亡之美。
这背后,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顾问”就能完成的。
一个顾问,可以提出理念,可以画出图纸。
但他变不出生产线,变不出高精度的模具,更变不出能够稳定控制金属配比和热处理温度的工业体系!
楚云飞的脑海中,浮现出沙盘推演时,那一次次无情的失败。
他忽然明白了。
他所推演的,根本就不是一场战役。
而是一个初具雏形的,涵盖了冶金、化工、精密加工的完整工业体系,对旧时代农业军队的……降维打击!
一种强烈的刺痛感,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他想起了自己在德国留学时,被特许参观克虏伯工厂的那个下午。
那如同钢铁森林般的巨大厂房。
那奔腾咆哮、永不停歇的钢铁洪流。
那每一台机器的轰鸣,都仿佛在宣告着一个国家崛起的强音!
那一幕带给他的震撼,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成为他回国后矢志强军的最初动力。
可现实呢?
是国内那些兵工厂的落后与掣肘,是连一颗合格的子弹都无法保证量产的窘迫。
他楚云飞,堂堂黄埔高材生,手握着阎锡山都眼红的德械装备,却还要为了一批劣质子弹的配额,跟后勤处的人磨破嘴皮。
何其讽刺!
楚云飞缓缓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外人无法理解的惋惜、不甘,以及一种近乎嫉妒的,滚烫的渴望。
“如此先进的理念……”
“如此强大的执行力……”
“这等经天纬地之才,为何……为何会在泥腿子八路军的队伍里?”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引以为傲的出身,他视若珍宝的学识,他所代表的这个国家的“正统”,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
一个能从无到有,在晋西北的穷山沟里,建立起兵工体系雏形的奇才。
他应该站在自己身边!
他应该在南京,在重庆,在国家资源最集中的地方,为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锻造出最锋利的刀剑!
而不是在那个泥腿子李云龙的团里,当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耿小子”!
强烈的危机感,和对人才那深入骨髓的渴望,最终压倒了一切。
等待?
试探?
楚云飞猛地睁开眼,眼神中所有的迷茫和不甘,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必须主动出击!
他必须亲眼见一见这个人!
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这等国之栋梁,从歧途中拉拢过来!
楚云飞猛地站起身。
椅子被他带得向后滑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快步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信纸,拿起了那支派克钢笔。
笔尖悬在纸上,他却没有立刻落笔。
他在思考,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那位神秘的“高人”。
威逼?利诱?
不,对这等人物,任何花招都是侮辱。
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出自己最大的诚意。
千金买马骨!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不再犹豫,笔尖落下,一行行流畅而有力的字迹,出现在信纸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云龙兄”开头,也没有任何虚伪的客套。
他甚至没有掩饰自己的最终目的。
他开门见山,直接提出,愿以重金、高位,甚至是……三个营的全套美式装备,来换取与独立团那位“技术奇人”的一次面谈!
这是一封信。
更是一份充满了阳谋味道的战书。
他就是要让李云龙看到,他楚云飞为了这个人,愿意付出何等血本!
他就是要让那位高人知道,他所拥有的价值,在自己这里,能得到何等的回报!
写完信,楚云飞将其仔细地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来人。”
“团座!”
门外,一直守候着的参谋长方立功,立刻应声。
楚云飞将手中的信,递给了他。
“立刻,派我们最可靠的人,把这封信送出去。”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异常沉稳。
“记住,务必亲手交到李云龙的手上。”
“是!”
方立功接过信,正准备转身去办。
但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了信封背面,那一行为了防止信使私看的备注小字。
“……以三营德械为礼,求见先生一面……”
轰!
方立功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如遭雷击。
三个营的德械装备!
那几乎是整个三五八团三分之一的家底!
就为了……见一个八路的技术员一面?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团座,脸上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忍不住开口,声音都因为难以置信而有些发颤。
“团座……这……为了一个八路的技术员,值得吗?”
楚云飞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身,背对着方立功,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动了他笔挺的衣角。
他看着远处,独立团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有隐约的火光在跳动。
许久。
他才缓缓地,用一种近乎梦呓,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说道。
“立功。”
“如果他真是我猜想的那种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令人心悸的巨大分量。
“别说三个营。”
“就是我楚云飞拿一个师,也换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