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寨的聚义厅,天亮之后,反倒比夜里更显阴森。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和劣质酒水打翻后的酸腐味,三者混杂在一起,熏得人脑门子发疼。
李云龙、丁伟、孔捷,三个刚打完一场大胜仗的团长,此刻正围着一张油腻的八仙桌,谁也没坐下。
桌子上,摆着三只从土匪厨房里抄出来的粗瓷大碗,里面倒满了缴获来的高粱酒。
“我先说!”
李云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酒碗里的酒都晃了出来。
他熬了一夜,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精神头却比谁都足。
“这次打黑云寨,主攻是我独立团!第一个冲进寨子的是我李云龙的人!这大头,理应归我!”
丁伟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枪,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老李,话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我新一团在西侧,敲掉了他们两个机枪暗堡,你的人能冲得那么顺当?按我说,这次是协同作战,三家平分,最是公道。”
“平分?!”李云龙的嗓门一下子拔高了八度,“老丁,你小子算盘打得倒是精!你趴在山坡上放了几枪,就想跟老子平起平坐?没门!”
孔捷一看这架势,赶紧出来打圆场。
“哎哎哎,两位,别伤了和气嘛。咱们是老战友,分什么你我。”
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不过呢,我新二团把东面山谷口堵得死死的,保证了一个土匪都没溜掉,这功劳也不小吧?依我看,老李拿四成,我和老丁,一人三成,怎么样?”
“我呸!”李云龙瞪着牛眼,“孔二愣子,你什么时候也跟老丁学得这么抠搜了?老子六成!一成不能少!你们俩一人两成,爱要不要!”
“李云龙,你这是抢劫!”丁伟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抢劫怎么了?老子就抢了!有能耐你咬我啊!”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横飞,吵得跟菜市场一样。
战士们在外面打扫战场,清点俘虏和缴获,谁也不敢往聚义厅里凑。
只有张大彪抱着鬼头刀,靠在门口,咧着嘴看热闹。
自家团长这滚刀肉的德性,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就在三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李云龙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对啊!耿小子人呢?这么热闹的事儿,他怎么不来?”
孔捷也四下看了看:“是啊,从打完仗就没见着他人影。”
张大彪在门口应了一声。
“报告团长,耿科长带着他那几个徒弟,在山寨里转悠呢。也不拿枪,也不捡东西,就拿着个小锤子,到处敲敲打打的,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承重墙’、‘结构’,俺也听不懂。”
“这个技术宅……”
李云龙嘀咕了一句,也懒得管他。
眼前的“分赃大会”才是头等大事。
正吵着,魏和尚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了进来,往地上一扔。
正是被打断了手腕、吓得屁滚尿流的谢宝庆。
“团长,这家伙怎么处置?”
李云龙看着地上的谢宝庆,眼睛一亮,计上心来。
他一脚踹在谢宝庆的腰上。
“狗日的,听说你小子当了这么多年土匪,刮了不少地皮。老实交代,你的金库在哪儿?!”
谢宝庆疼得龇牙咧嘴,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丁伟一推眼镜,慢悠悠地开口:“老李,跟他废什么话。这种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拖出去,先毙了二当家和三当家,看他说不说。”
这话一出,谢宝庆吓得魂都飞了,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藏宝库的位置给供了出来。
原来,在聚义厅后堂的一座观音像下面,藏着一个通往山体内部的密道。
当几个战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沉重的石板门推开时,一股混杂着霉味和铜臭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云龙第一个举着火把探头进去。
下一秒,他就僵在了原地,手里的火把都差点掉在地上。
“我……我日……”
跟在后面的丁伟和孔捷也凑了上来,然后,他们也和李云龙一样,变成了泥塑的菩萨。
山洞不大,也就一间屋子大小。
可里面的东西,却让这三位见惯了生死的团长,集体失语。
火把的光一照进去,整个山洞都亮了。
黄澄澄的光,红灿灿的光,白花花的光,混在一起,晃得人眼睛疼。
左手边,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全是金条!一根根小黄鱼,在火光下闪烁着让人疯狂的光泽。
右手边,是成箱成箱的袁大头,银光闪闪,堆成了一座小山。
最里面,还有几十口大箱子,里面装着烟土、珠宝、古玩字画……
珠光宝气,简直能把人的魂给吸进去。
“发财了……”
孔捷喃喃自语,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生怕是做梦。
丁伟的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他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也写满了震撼。
“乖乖……这谢宝庆,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只有李云龙,在最初的呆滞过后,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他嗷地一嗓子,像头饿狼扑进了山洞,一把抱住那堆金条,脸上笑开了花。
“发财了!咱发财了!哈哈哈哈!”
他拿起一根金条,放在嘴里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
“是真的!是真的!老丁!老孔!快来!这下咱们团的家底,比师长都厚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洞口。
耿忠来了。
他听说了这边发现了宝库,便带着徒弟们赶了过来。
李云龙看见他,兴奋地招手。
“耿小子!快来!看咱们缴获了什么好东西!有了这些钱,你想买什么机器,老子都给你买!”
然而,耿忠的反应,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堆金银珠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堆普通的石头。
他径直走了进去,绕过了狂喜的李云龙,绕过了那座金山银山,走向了宝库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堆真正的“破烂”。
一个被磕得坑坑洼洼的铜脸盆。
一个积满了香灰、长满绿锈的巨大铜香炉。
几尊东倒西歪、落满灰尘的铜佛像。
甚至还有几箱子已经发黑、黏连在一起的前清铜钱。
这些东西,和另一边的珠光宝气比起来,简直就是垃圾堆。
李云龙、丁伟、孔捷,三个人都看傻了。
“这小子……魔怔了?”孔捷忍不住嘟囔。
耿忠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诧异。
他快步走到那堆破烂前,蹲下身,手指像抚摸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轻轻拂过那个巨大铜香炉上的绿锈。
他的呼吸都变了,又快又急。
那专注的神情,比李云龙看到金条时,还要炽热,还要疯狂!
“够了……”
“够了……”
“这次真的够了!”
他嘴里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
李云龙看不下去了,他抱着两根金条走过来,用脚碰了碰耿忠。
“耿小子,你眼瞎了?金疙瘩在那边!你抱着个破香炉干啥?这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子弹打?”
耿忠缓缓抬起头,他的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
他看着李云龙,又看了看丁伟和孔捷,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
“团长,这些金银财宝,技术科一分不要。”
“这些铜,我全要了。”
整个山洞,瞬间安静了下来。
李云龙、丁伟、孔捷,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四个大字。
不可理喻。
丁伟推了推眼镜,试图用逻辑说服他:“耿科长,你是不是搞错了?这一堆铜疙瘩,顶天了也就值个百十来块大洋。那边任何一根金条,都比这堆东西加起来值钱。”
“丁团长,你说的没错。”耿忠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在你们眼里,它们是破烂。但在我眼里,它们比黄金更珍贵。”
说完,他不再解释。
有些东西,是无法解释的。
他怎么去跟他们说,这些不起眼的铜,是制造电线、是修复发电机、是点亮根据地第一盏电灯、是驱动第一台车床的核心原料?
他怎么去跟他们说,黄金只能换来粮食和弹药,而这些铜,却能为这支军队、为这片土地,铸造出一颗奔腾不息的工业心脏!
看着耿忠那不容商量的表情,李云龙心里虽然犯嘀咕,但他对耿忠的信任,早已超越了常理。
“行!”
他把手里的金条往箱子上一扔,大手一挥。
“都归你!你小子别把铜当金子吃了就行!”
他转头对丁伟和孔捷说道:“耿小子要的东西,没二话!剩下的,咱们三个分!”
丁伟和孔捷还能说什么?
人家正主放着金山不要,只要一堆破铜烂铁,他们要是再有意见,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最终的分配结果,皆大欢喜。
李云龙如愿以偿地拿走了最大头的金银烟土,丁伟和孔捷也分到了足以让他们做梦笑醒的财富。
而耿忠,则得到了他眼中真正的宝藏。
满载着战利品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返回独立团驻地。
李云龙的车上,装的是黄澄澄的金条。
而耿忠的车上,装的是黑乎乎的“破铜烂铁”。
回到赵家峪,耿忠甚至来不及喝一口水。
他跳下车,看着那些被小心翼翼卸下来的铜器,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转身,对着身后那群同样一脸兴奋的学徒们,下达了最新的指令。
那声音,穿透了打铁铺的喧嚣,回荡在整个技术科的上空。
“所有人都有!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我们的下一个目标——让那台德国心脏,重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