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赵家峪,李云龙就把自己关进了屋里,对着一箱子金条傻乐。
而耿忠,则像是忘了那些黄白之物一样,一头扎进了他那片刚刚扩建完成,被命名为“一号工业区”的工地里。
那些在李云龙眼里破铜烂铁的玩意儿,被战士们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摆放在空地上。
铜香炉、铜脸盆、铜佛像,甚至还有几箱子黏成一坨的铜钱。
技术科的学徒们围着这堆东西,脸上写满了和他们团长一样的困惑。
“科长,咱们……咱们要这些干啥呀?”一个叫二牛的徒弟忍不住问,“这玩意儿能造枪还是能造炮?”
耿忠没回答,他只是拿起一个小锤子,走到那个最大的铜香炉前,轻轻敲了一下。
“当——”
一声清脆悠长的嗡鸣,在空地上回荡。
“好东西。”耿忠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转过身,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而迷茫的脸,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从今天起,技术科所有项目暂停。”
“我们只有一个任务。”
他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向不远处那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庞然大物。
“让那颗德国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命令一下,整个技术科瞬间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
第一步,熔铜。
新建的土法熔炉被重新点燃,风箱被拉得呼呼作响,橘红色的火焰从炉口喷吐而出,舔舐着夜空。
那个最先被敲响的巨大铜香炉,被几个壮小伙合力抬起,扔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加大火力!”
耿忠亲自掌管着风箱的节奏,眼睛死死盯着炉膛里的变化。
铜的熔点远低于铁,但提纯却是个技术活。
在高温的炙烤下,厚重的铜器开始泛红、软化,最终化为一滩金红色的液体。表面的绿锈和杂质在高温下燃烧、挥发,化作一股股刺鼻的青烟。
“撇渣!”
耿忠一声令下,早就准备好的工匠,用一根长长的铁勺,熟练地将浮在铜水表面的杂质撇去。
这个过程,枯燥而又关键。
一炉又一炉,从铜香炉到铜佛像,再到那些发黑的铜钱。
黑云寨积攒了十几年的铜器,在技术科的熔炉里,被还原成了最原始的形态。
金红色的铜水,被小心地浇筑进一个个用湿沙压实的模具里,冷却后,就成了一根根手臂粗细的铜锭。
看着眼前码放整齐的几十根铜锭,学徒们脸上的兴奋劲还没过去,第二道命令就来了。
“拉丝。”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没有现代化的拉丝机,耿忠只能用最笨、最原始的办法。
他拿出了一块厚实的钢板,上面钻着一排由大到小、口径精确的圆孔。
这就是拉丝板。
“二牛,你带一组人,把铜锭加热到三百五十度,不能高也不能低!”
“石头,你带二组,负责第一道工序,把铜锭拉成拇指粗的铜条!”
“剩下的人,跟我来,进行精细拉丝!”
整个工棚里,瞬间被汗水和金属的气味填满。
加热到暗红色的铜锭,一头被铁钳夹着,强行穿过拉丝板上最大的那个孔。另一头,则被套上一个铁环,铁环上拴着粗大的麻绳。
“嘿——嗬!”
石头带着七八个小伙子,光着膀子,肌肉虬结,嘴里喊着号子,身体后仰,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麻绳上。
“吱——嘎——”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
粗大的铜锭,在巨大的拉力下,被强行挤压、变形,从圆孔的另一端,艰难地“吐”了出来。
它的长度增加了,但直径,也缩小了一圈。
这个过程,枯燥、乏味、极其耗费体力。
一遍,又一遍。
从拇指粗,到小指粗,再到筷子粗。
学徒们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就用破布随便一缠,咬着牙继续。
他们的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腰也累得直不起来。
但没有一个人叫苦。
他们只是沉默地、机械地重复着拉、拽、引的动作。
因为耿忠就在他们身边,做着同样的事情。
他负责的是最后几道最精细的工序。
他用一把特制的钳子,夹住已经细如毛线的铜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其从最后一个、针尖大小的孔洞中拉过。
他的动作稳定得不像人手,更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一盘盘闪烁着紫红色光泽的、粗细均匀的合格铜线,就这样在他们手中诞生。
这些,就是那颗心脏的血管。
在工业区热火朝天地制造“血管”的同时,技术科的钳工和车工小组,则在进行着“器官修复”手术。
那台上千个零件组成的德制发电机,被彻底分解,每一个零件都被清洗干净,整齐地摆放在长条木板上。
耿忠拿着一张图纸,像个经验最丰富的老军医,挨个“诊断”。
“这个齿轮,三号齿磨损超过百分之二十,必须修复。”
“这个活塞环,弹性系数不足,报废,重做。”
“这个轴承滚珠,有麻点,全部更换。”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科长,这……这怎么修啊?”一个钳工组的老师傅,指着那个磨损的齿轮,犯了难,“这都磨掉一块肉了,总不能给它再长出来吧?”
“能。”
耿忠拿起一根焊条,又拎过来一个乙炔瓶。
“这叫堆焊。”
他点燃焊枪,调整着火焰的颜色,对着那个磨损的齿尖,小心地将焊条熔化,一点一点地将金属填充上去。
火光映着他专注的脸。
很快,那个残缺的齿尖,就被一层新的金属覆盖,甚至比原来还要高出一块。
“剩下的,就看你们的了。”
耿忠熄了火,将齿轮和一把锉刀递给了那个老师傅。
“用这把锉刀,把它重新磨成原来的样子。记住,公差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的十分之一。”
老师傅看着手里的锉刀,又看了看那个丑陋的金属疙瘩,倒吸一口凉气。
这活儿,比绣花还精细!
而另一边,车工小组的任务更加艰巨。
他们要用那台简陋的、靠着蒸汽机带动的皮带车床,从一整块最好的钢材里,硬生生车出一个全新的活塞环。
耿忠给了他们一张图纸,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数据,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两位。
“所有的尺寸,都必须严格按照图纸来。”
“错了任何一个数据,这块钢就废了。”
整个技术科,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
拉丝的号子声,锉刀打磨的“唰唰”声,车床转动的“吱呀”声,混合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属于工业的、最原始也最激昂的交响乐。
学徒们的技术,在这种高强度的实战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成长。
他们开始能从金属摩擦的声音中,判断锉刀的角度是否正确。
他们开始能用卡尺,准确地测量出零点零几毫米的差距。
他们开始明白,耿科长口中的“标准化”和“精密”,到底意味着什么。
时间,就在这叮叮当当的敲打和打磨声中,过去了整整五天。
当最后一盘铜线缠绕完毕,当最后一个修复的零件通过耿忠的检验。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
总装。
发电机巨大的底座被重新清理干净,摆放在车间的正中央。
整个技术科的人,除了必要岗位,全都围了过来。
连李云龙都闻讯赶来,抱着胳膊,远远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怕打扰了他们。
“开始!”
耿忠一声令下。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他们各司其职,动作娴熟,配合默契,像一支演练了无数次的军队。
“曲轴安装!”
“活塞连杆就位!”
“缸盖密封圈检查!”
一个个零件,被准确无误地安装到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最关键的一步,是重绕线圈。
耿忠亲自上阵,他带着几个最细心的徒弟,将那几百斤重的转子抬上支架。
然后,他拿起一盘崭新的铜线,深呼吸,开始将这生命的“血管”,一圈一圈,紧密而均匀地缠绕在铁芯之上。
一圈。
十圈。
一百圈。
……
整个车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那双稳如磐石的手上。
那不仅仅是缠绕铜线,那是在为一具钢铁的躯体,重新编织跳动的脉搏。
日夜交替。
车间里的油灯,从未熄灭过。
到处都弥漫着浓重的机油、汗水和食物混合的味道。
当最后一个螺丝被拧紧,当最后一根线路被接好。
耿忠直起酸痛的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和油污。
在他面前,那台原本锈迹斑斑、破败不堪的德制柴油发电机,此刻宛如新生。
每一个零件都闪烁着金属的光泽,每一条线路都铺设得井井有条。
它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充满了力量感和工业的美感。
李云龙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围着发电机转了好几圈,想伸手摸,又怕给摸坏了。
“耿小子!成了?!”他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颤。
耿忠看着眼前这台宛如艺术品的机器,看着周围一张张同样激动、疲惫却又充满自豪的脸,点了点头。
“团长,机器修好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现在,就差让它‘喝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