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工业区的空气，凝重得像一块即将凝固的铁锭。
五天五夜的连轴转，几乎榨干了技术科所有人的精力。但此刻，没有一个人脸上看得到疲惫，只有一种混杂着紧张、忐忑和极度渴望的亢奋。
所有人的焦点，都汇聚在车间中央那个脱胎换骨的庞然大物上。
德制柴油发电机。
它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深绿色的漆面在油灯的映照下，反射出沉静的光。复杂的管线和崭新的铜线圈，像巨兽的筋络与血管，充满了工业的力量感。
耿忠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他的手指划过每一个阀门、每一颗螺丝，动作轻柔而细致，不像是对待一台冰冷的机器，倒像是在安抚一头即将出笼的猛兽。
“都他娘的让开点！别挡道！”
一声粗豪的嗓门打破了寂静。
李云龙来了。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大步流星地冲进来，而是和另外一个战士，两个人抬着一个宝贝疙瘩，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脚下的地不平，给颠着了。
那是一个刷着“德制”字样的铁皮油桶。
这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旅长那软磨硬泡，几乎是打劫一样搞来的半桶柴油。
整个独立团，就这么点家当。
赵刚跟在他身后，脸上也带着难掩的激动。他看着那台发电机，又看看耿忠，再看看周围那些熬红了眼睛的年轻学徒们。
他看到了未来。
一个崭新的、充满力量的未来。
“耿小子，油来了！”李云龙把油桶稳稳地放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桶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就这么点，省着点用。”
耿忠直起身，点了点头。
“够了。”
他接过一个带着滤网的铁皮漏斗，又拿过一根干净的皮管。
“二牛，石头，过来搭把手。”
注入“血液”的过程，充满了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李云龙亲自扶着油桶，耿忠控制着皮管的一头，小心地探入油箱口。
琥珀色的柴油，顺着皮管，发着“咕嘟咕嘟”的声响，缓缓流入机器的身体里。
那股独特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仿佛能听见，这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在贪婪地吞咽着唤醒它的琼浆。
“油路阀门，开。”
“冷却水，满。”
“电路总闸，断开。”
耿忠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一道道指令发出去，学徒们立刻一丝不苟地执行。
他走到一个身材最壮实的战士面前。
“王根生，你来摇。”
“记住我教你的，匀速，感觉到阻力就用全力压下去，听到爆响就立刻松手，明白吗？”
“明白！”王根生应了一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他脱掉上衣，露出一身疙瘩肉，朝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然后紧紧握住了那根粗大的启动摇柄。
整个车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李云龙的拳头，不知不觉攥紧了。
赵刚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王根生看了耿忠一眼，见他点头，便猛地一咬牙，开始用力摇动摇柄。
“咯……吱……咯……吱……”
沉重的飞轮被带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王根生的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噗……咳咳……”
发电机猛地一震，从排气管里喷出两股黑烟，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临终前的咳嗽声。
然后……
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一切重归死寂。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学徒们脸上的期待，变成了茫然和失望。
王根生喘着粗气，手还握在摇柄上，不知所措地看着耿忠。
李云龙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刚想张嘴骂娘，却被赵刚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
赵刚对他摇了摇头。
不能给耿忠压力。
耿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失败，本就是技术研发的一部分。
他没有慌乱，快步上前，一只手贴在发电机的机壳上，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着刚才那一瞬间的震动。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
他走到机器的另一侧，拿起扳手，拧动了两个谁也看不懂的阀门，进行了极其细微的调整。
他又检查了一遍喷油嘴。
“再来一次。”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这平静，像一剂强心针，让现场重新恢复了秩序。
王根生再次握紧了摇柄。
这一次，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咯——吱——”
飞轮再次转动。
所有人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砰！”
一声剧烈的爆响，像一炮弹出膛，整个车间都为之一震！
一股浓烈的黑烟从排气管喷出，差点把房顶给掀了。
李云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去找掩体。
紧接着，发电机开始了剧烈的抖动，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底座的螺栓被震得嗡嗡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哐当！哐当！突！突！哐当！”
杂乱无章的噪音，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几个学徒的脸色都白了。
“坏了坏了……要炸了……”
李云龙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完了，他娘的白高兴一场。
就在这片混乱和绝望之中，只有耿忠，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剧烈抖动的机器，脸上没有丝毫慌张。
他在等。
等这头巨兽，自己平复下苏醒时的狂躁。
奇迹，就在下一秒发生。
那剧烈的、仿佛要散架的抖动，忽然开始减弱。
那刺耳的、杂乱无章的金属撞击声，也迅速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声音。
一种平稳的、浑厚的、充满了无穷力量感的声音！
“突突突突突突……”
这声音连贯而富有节奏，像一颗强健有力的心脏，在沉稳地跳动。
整个车间的地面，都随着这节奏，在微微地颤动。
空气中，弥漫着柴油燃烧后的独特气息。
成功了！
这台沉寂了数年之久的德国心脏，在晋西北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被成功唤醒！
这独特而美妙的轰鸣声，如同天籁！
短暂的寂静之后，整个一号工业区，爆发出了一阵比炼钢成功时还要热烈十倍的欢呼！
“嗷——！！”
“成功了！成功了！”
“俺的娘哎！它活了！它真的活了！”
学徒们扔掉了手里的工具，又蹦又跳，互相拥抱着，许多人的眼泪都飙了出来。
这五天五夜的辛苦，值了！
李云龙那张黑脸，涨得通红，他一把抱住身边的赵刚，激动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老赵！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这就是咱独立团的心跳声！”
“以后！咱独立团也有了自己会喘气的铁疙瘩了！哈哈哈哈！”
赵刚的眼眶也湿润了，他用力拍着李云龙的后背，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转过头，看向那个站在机器旁，被欢呼的人群包围的身影。
耿忠。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刚走过去，紧紧握住了耿忠那双沾满油污的手。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两个字。
“谢谢。”
在一片欢腾的海洋中，耿忠却异常冷静。
他高高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鼎沸的人声，渐渐平息下来。
他洪亮的声音，盖过了机器的轰鸣，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都别愣着了！”
“发电机只是第一步！”
“真正的好戏，现在才开始！”
说完，他转身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两根早就准备好的、一头剥开了铜芯的导线。
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视下，他大步走向了发电机侧面，那个标着正负极的输出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