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边刚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整个赵家峪就已经醒了。
没有人下令，也没有人组织。
战士们、老乡们，自发地从四面八方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那座高炉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仰着头，看着那座凝聚了他们所有人希望的图腾。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紧张。
今天，是决定命运的日子。
高炉前，早已准备就绪。
一筐筐上好的木炭和焦煤，堆成了小山。
两车赤红色的铁矿石，被砸成了拳头大小的碎块，静静地等待着浴火重生。
四台巨大的人力风箱，像四只蛰伏的巨兽，分列在高炉的四个方向。
耿忠、陈老汉，还有技术科的战士们，正在做着最后的检查。
李云龙和赵刚站在最前面，两人的表情，比即将要打一场生死决战还要凝重。
“都准备好了？”李云龙的声音有些干涩。
耿忠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以了。”
“好！”
李云龙深吸一口气，他转过身，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面对着那一张张充满期盼的脸。
他没有用铁皮喇叭，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独立团的弟兄们！”
“赵家峪的父老乡亲们！”
“今天，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咱们独立团，能不能挺起自己的脊梁骨，就看这一把了！”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高炉。
“点火——！！！”
一声令下。
几名早已准备好的战士，举着火把，冲向了高炉底部的点火口。
熊熊的火焰，被送进了炉膛。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炉膛里的木炭，被迅速引燃，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鼓风——！”耿忠大喊。
操控风箱的十六名壮汉，立刻铆足了劲，开始有节奏地推拉着风箱的拉杆。
“呼——呼——呼——”
巨大的风箱，像巨人的肺叶，开始呼吸。
强劲的气流，通过风道，被源源不断地送入炉膛。
得到了充足的氧气，炉膛里的火焰“轰”地一下，猛地向上窜起，火光瞬间变得炽烈起来！
一股灼热的气浪，从炉口喷涌而出，烤得人脸颊发烫。
“好！”
人群中，爆发出第一阵喝彩。
耿忠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放松，他死死地盯着炉壁上预留的一个小小的观察孔。
“第一批焦煤和矿石，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已等在炉顶加料台的战士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按照严格的顺序和分量，将焦煤和铁矿石，一层一层地投入那火光熊熊的炉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
高炉，像一头贪婪的巨兽，不断吞噬着一筐又一筐的燃料和矿石。
整个炉体，都已经被烧得滚烫，散发着惊人的热量。
炉口喷出的火焰，从最初的红色，渐渐变成了耀眼的橘黄色。
人群中，一开始的兴奋和激动，渐渐被一种漫长而焦灼的等待所取代。
所有人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可没有一个人离开。
“怎么样了？耿小子？”
李云龙凑到耿忠身边，压低了声音问。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
耿忠一直通过观察孔，注视着炉内的情况。
他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已经紧紧地锁了起来。
“不对劲。”他喃喃自语。
“什么不对劲？”李云龙的心“咯噔”一下。
“温度……温度上不去了。”耿忠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按照他的计算，到了这个时间，炉内的温度应该足以让铁矿石熔化了。
可是，从观察孔看进去，里面的矿石虽然已经烧得通红，但依旧是固体的形态，丝毫没有熔化的迹象。
就差那么临门一脚！
“陈师傅！”耿忠立刻喊道。
陈老汉也察觉到了问题，他跑过来，看了一眼观察孔，脸色也沉了下来。
“火候不够！”
他急道，“风力！是风力不够大！”
“风箱加把劲！”李云龙立刻吼道。
那十六名壮汉，早已累得气喘如牛，听到命令，一个个咬碎了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风箱的呼啸声，变得更加急促。
可是，炉内的温度，依旧顽固地停留在了那个瓶颈上，再也无法寸进。
空气，仿佛凝固了。
人群的议论声，渐渐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这都快一天了，怎么还没动静？”
“是不是……不行啊？”
“我就说，炼钢哪有那么容易……”
这些声音，像一根根针，扎在李云龙和赵刚的心上。
李云龙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
失败？
难道，真的要当着全根据地军民的面，上演一场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耿忠猛地站了出来，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
“所有人都让开！”
“张大彪！把技术科试验用的那几个炸药包给我拿过来！快！”
炸药包？
所有人都懵了。
李云龙也愣住了。
“耿小子，你……你要干什么？你疯了？你要把炉子给炸了？”
“来不及解释了！”
耿忠的眼神锐利如刀。
“团长，相信我！”
张大彪很快就扛着几个用油布包裹的炸药包跑了过来。
耿忠接过炸药包，迅速地拆开，从中取出了几根黄色的、蜡烛一样的东西。
【高纯度硝化甘油炸药棒】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这些炸药棒，从高炉顶部的加料口，扔进了那熊熊燃烧的炉膛！
这个动作，把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卧倒——！！！”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围观的人群“轰”的一下，像潮水般向后退去，不少人直接趴在了地上。
陈老汉更是吓得脸都白了，指着耿忠，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李云龙也下意识地想去拉耿忠，却被他一把推开。
“轰——！！！”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从高炉的内部传来！
整个高炉，都随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一股更加炽热、夹杂着黑烟的气浪，从炉口猛地喷出，直冲云霄！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完了。
炉子……炸了。
李云龙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然而。
预想中的分崩离析，并没有发生。
高炉，在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之后，又稳稳地矗立在那里。
而就在这时，一直盯着观察孔的赵刚，忽然发出了一声不敢相信的惊呼。
“快看！炉子里！”
所有人，包括已经绝望的李云龙，都猛地睁开了眼，看向那个小小的观察孔。
只见炉膛之内，原先那顽固的、烧得通红的矿石，在刚才那剧烈的爆炸和瞬间升温中，终于……开始熔化了！
它们像融化的蜡烛一样，开始流动，汇聚，形成了一股股金红色的、粘稠的液体！
成功了！
耿忠的“富氧爆炸法”，利用炸药瞬间爆燃消耗大量碳、同时产生高温高压的原理，成功突破了最后的温度壁垒！
“快！鼓风！全力鼓风！”
耿忠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所有人，都从地狱回到了天堂！
那十六名壮汉，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疯狂地拉动着风箱。
炉内的金红色液体，越来越多，汇成了一片小小的“湖泊”。
“准备！”
耿忠跑到高炉底部的出铁口前，亲自拿起了那根用来捅开堵泥的钢钎。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向堵死的出铁口，捅了进去！
“噗——！”
堵口的耐火泥，被瞬间捅穿！
下一秒！
一道刺眼的金红色光芒，从出铁口喷薄而出！
一股粘稠、炽热、带着毁灭气息的液体，像一条被囚禁了千年的火龙，咆哮着，奔涌而出！
铁水！
是铁水！
这道在1942年的晋西北大地上，本不应该出现的光芒，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映出了他们呆滞、震撼、狂喜、泪流满面的表情。
李云龙的身体在颤抖，他伸出手，仿佛想去触摸那道光，却又被那灼热的气浪逼退。
赵刚扶着自己的眼镜，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
陈老汉，这位烧了一辈子砖的老匠人，此刻再也支撑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奔腾的铁水，顺着预先挖好的泥槽，一路向前，流淌着，嘶吼着，将沿途的一切都化为焦炭。
它最终汇入一个用沙土铸成的模具中，渐渐冷却，凝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与火的独特气息。
那是工业的味道。
那是力量的味道。
那是……希望的味道。
第一炉铁水，成功了。
独立团，从此有了自己的钢铁！
有了自己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