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
还是那间简陋的,用黄土垒起来的窑洞。
但此刻的气氛,却与几个小时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空气中,再也没有了那种冰冷、审视、一触即发的对峙感。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死寂。
调查组的专家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像是一群即将聆听圣训的小学生。
他们看向前方那个年轻人的目光里,再也没有了丝毫的怀疑和轻视。
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发自灵魂深处的仰望。
李云龙和赵刚没有坐。
他们一个抱着膀子,靠在门框上,脸上那股子得意劲儿,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
另一个则站在窑洞的窗边,目光温和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深处,是如释重负的欣慰和与有荣焉的骄傲。
而那个风暴的中心,那个一手缔造了所有“神话”的年轻人——耿忠,此刻正站在窑洞最前方。
他的面前,没有审判席。
只有一块用木炭和锅底灰,涂抹得漆黑的简陋木板,充当着黑板。
旁边,放着一叠用粗糙的马粪纸装订起来的,他亲手绘制的图纸和“教材”。
耿忠没有理会众人复杂的目光。
他只是平静地拿起一截白色的粉笔,转身,在黑色的木板上,写下了一行在场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懂的“天书”。
F= ma。
写完,他转过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陈专家,各位首长。”
“我们从最基础的开始讲起。”
“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合外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这是我们一切技术的基础,也是我们刚刚看到的所有‘奇迹’的源头。”
耿忠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陈康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当然认识这个公式!
这是牛顿第二定律!是整个经典力学大厦的基石!
可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土八路的技术科长,会在晋西北一个穷山沟的窑洞里,用这种方式,来解释独立团那匪夷所思的战斗力!
这简直……太荒谬了!
也太……震撼了!
耿忠没有停顿。
他拿起粉笔,在木板上飞快地画出了一幅复杂的力学分析图。
那赫然就是那台“钢铁弩炮”的结构简图。
“要将一个物体,比如我们的抓钩,抛射到百米之外的悬崖上,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初始速度。”
“这个速度,来自于能量的转换。”
“我们利用绞盘,将人力缓慢地、持续地作用在钢索上,通过齿轮组的传动,将弩臂向后拉开。这个过程,是将人体的生物能,转化为弩臂的弹性势能。”
他用粉笔,在图纸上清晰地标注出了每一个力的作用点,每一个能量转换的环节。
“当弩臂被拉到最大形变时,它所储存的弹性势能,也是最大的。”
“而当我们释放扳机,这些势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瞬间释放,转化为抓钩的动能。”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只要我们计算出抓钩的质量、空气阻力、以及我们想要的射程,就能反推出弩臂需要储存多少能量,也就是,我们需要用多少层的卡车板簧,以及将它拉开到什么角度。”
耿忠的讲解,深入浅出,没有一个生僻的词汇。
他只是在用最朴素的语言,揭示着一个冰冷而严谨的科学事实。
坐在下方的王德厚,那位兵工老专家,此刻已经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死死地盯着黑板上的图纸和公式,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不是蛮力……这不是蛮力……这是计算!是精确到每一个环节的科学计算!”
他像个孩子一样,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
而陈康,早已没有了那份“学院派”的矜持。
他整个人都向前倾着,双手死死地攥着膝盖,镜片后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一秒钟都无法从黑板上移开。
耿忠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闪电,劈开他脑海中的迷雾,将他过去那些基于“经验”和“常识”的军事认知,撕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了。
那不是什么见鬼的攻城弩!
那是一台精密的、可以被计算和量化的……动能转换与抛射装置!
讲完了弩炮,耿忠擦掉图纸,又画出了第二幅图。
那是一个小人,挂在一条倾斜的绳索上。
“接下来是滑索。”
“当我们的战士挂在钢索上时,他会受到三个力的作用。向下的重力,钢索对他的支持力,以及空气的阻力。”
“只要钢索的倾斜角度大于他和钢索之间的摩擦系数,他就会开始向下滑行。”
“而他的最终速度,取决于重力沿斜面向下的分力,以及他与钢索、空气之间的摩擦力。”
“我们设计的那个手刹,本质上就是一个可变的摩擦力调节器。通过增加摩擦力,来抵消重力的分力,从而实现减速,甚至是悬停。”
耿忠的语气,依旧平静。
可这平静的话语,听在调查组众人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
他们看着黑板上那些清晰的箭头,那些简单的几何图形,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是对武器的恐惧。
而是对这种思维方式的恐惧!
原来,在独立团的眼中,惨烈而混乱的战场,是可以被拆解成一个个冰冷的力学模型的!
战士的每一次冲锋,每一次飞跃,都是可以被计算和预测的!
这已经不是战术的范畴了!
这是一种全新的,凌驾于这个时代所有军事思想之上的……战争科学!
讲完了力学,耿忠没有停。
他放下粉笔,拿起了桌上那叠最厚的,用马粪纸装订起来的“教材”。
他翻开第一页,展示给众人。
上面画着的,是一个土法炼焦炉的结构图。
“当然,光有理论是不够的。”
“要实现这一切,我们需要工具,需要材料,需要能源。”
耿忠的话锋一转,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开始引导着学生们,从“是什么”和“为什么”,走向“怎么做”。
“想要制造高强度的弩臂和钢索,我们需要钢。想要炼钢,我们需要焦炭。所以,我们建立了焦化厂。”
他翻到第二页,那是一个土法高炉的剖面图。
“有了焦炭,我们用土高炉,实现了铁的初步冶炼。”
他又翻到第三页,第四页……
那是土法制酸的车间流程图,是硝化棉的化学反应式,是利用柴油机作为动力核心的皮带联动系统设计图!
一张。
又一张。
当那些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图纸,一页页地在众人面前翻过。
整个调查组,彻底失声了。
他们终于明白了。
他们今天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一个个孤立的、天才般的“发明”。
那是一个环环相扣、互为基础、正在疯狂自我繁殖的……完整的工业体系的雏形!
从最基础的煤铁复合体,到提供动力的能源核心,再到进行精加工的机械车床,最后,产出那些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武器和装备!
这是一个闭环!
一个可以自我造血、自我升级的,恐怖的战争机器!
会议室里,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宏大而严谨的工业蓝图,震撼到无以复加。
最后,耿忠合上了那本厚厚的“教材”。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呆若木鸡的脸,最终,落在了陈康的身上。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所以,陈专家,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神话,也不是奇迹。”
“它只是将我们已知的科学原理,在现有条件下,用尽一切办法,不计任何代价地去实现而已。”
“我们这个民族,从来都不缺少伟大的理论和智慧。”
“我们缺的,只是将理论变为现实的工具,以及……敢于将理论付诸实践的方法和决心。”
轰!
耿忠的话音落下。
陈康的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常识”的弦,彻底崩断了。
会议室里那些冰冷的质问,那些基于“科学常识”的判断,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他终于懂了。
他彻底懂了。
良久。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陈康缓缓地,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的动作僵硬,仿佛每动一下,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块简陋的黑板前。
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姿态,颤抖地,轻轻抚摸着黑板上那行还未擦去的,简洁而又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公式。
F= ma。
然后,他猛地转过头,用一种混合了敬畏、狂热和火山爆发般激动的复杂目光,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耿忠。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半天。
那张曾经写满了审视和理性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情绪。
恳求。
“耿忠同志……”
他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颤抖。
“这些……这些教材……”
“可以给我看看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的请求太过自私,连忙改口,语气变得更加急切,更加郑重。
“不!”
“是给我们全军的工程师们……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