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调查组的专家们,已经带着满脑子的浆糊,被安排去休息了。
他们需要时间,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来消化今天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
那足以颠覆他们过去几十年人生经验的,科学的奇迹。
但陈康没有走。
他只是让警卫员送来了一壶滚烫的热水,然后请求赵刚和耿忠留了下来。
还是那间简陋的窑洞会议室。
昏黄的油灯,在桌子上跳动着,将三人的影子,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没有了白天的对峙与审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疲惫与极度亢奋的宁静。
赵刚坐在一旁,温和地看着两人,没有说话。
他知道,真正的好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陈康亲自给耿忠和自己倒满了粗瓷大碗里的热水,双手捧着,似乎在感受那份难得的温暖。
他沉默了很久,仿佛在组织着自己那已经被彻底打乱、重塑的语言系统。
良久,他才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复杂到了极点。
那里面有震撼,有佩服,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找到了同类的……渴望。
“耿忠同志。”
陈康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今天,你给我上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课。”
“我过去在伏龙芝军事学院学到的所有东西,那些关于大纵深、装甲集群、钢铁洪流的战争信条,在你的兵工厂和那条索道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
“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陈康的表情,猛地变得无比严肃,他死死地盯着耿忠,一字一句地问道。
“这一切,都很了不起。但是,它们都是战术层面的奇迹。”
“未来,我们迟早要反攻,要解放那些被日寇盘踞的大城市,比如太原,比如北平。”
“面对敌人坚固的城防体系,成建制的炮兵联队,甚至是坦克部队……我们怎么办?”
“没有重炮,没有坦克,没有飞机,我们拿什么去攻坚?难道还靠战士们用命去填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窑洞里。
这不仅仅是陈康的困惑。
这是这个时代,所有我军高级将领心中,最沉重、也最无解的终极拷问!
这也是他对耿忠的,最后,也是最核心的考验。
考验他究竟是一个天才的“工匠”,还是一个……足以改变国运的“战略家”!
面对这个几乎无解的世纪难题,耿忠的脸上,却没有任何为难之色。
他只是平静地将手中的水碗放下,抬起头,反问了一句。
一句足以让陈康浑身剧震的话。
“陈专家,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用敌人的方式去战斗?”
轰!
陈康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为什么一定要用敌人的方式去战斗?
他咀嚼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敲击着他固有的,那套源自苏联的,关于“力量”与“胜利”的军事哲学。
“你的意思是……”陈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耿忠没有直接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前。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整个华北的敌我态势。
而太原那个代表着日军华北派遣军总司令部的红色圆圈,像一个血色的伤疤,刺眼无比。
“陈专家,我们短期内,甚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造不出比鬼子的九七式更强的坦克,这是事实。”
耿忠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但这不代表,我们对付不了它。”
“我们为什么要跟它比谁的装甲更厚?我们只需要……让我们的炮弹,比它的装甲更‘锋利’就够了。”
他转过身,看着已经不自觉站起来的陈康。
“有一种战斗部,叫聚能破甲弹。它的原理,不是靠动能去硬砸,而是利用炸药的能量,形成一股高温高速的金属射流,像用烧红的针去刺穿一块黄油一样,融穿坦克的装甲。”
“这种东西,结构不复杂,我们可以用小作坊生产。我们可以把它做成炸药包,做成枪榴弹,甚至做成单兵的火箭弹!”
“当我们的每一个步兵班,都拥有了能从一百米外,轻易击穿日军坦克正面装甲的能力时……”
耿忠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请问,我们还需要自己的坦克吗?”
陈康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劈中,僵在了原地!
每一个步兵班……都能反坦克?
这……这是何等疯狂,又是何等恐怖的战争图景!
耿忠没有停。
他伸出手指,指向了天空的方向。
“我们短期内,没有空中优势。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和鬼子的飞机在天上狗斗?”
“我们可以发展自己的雷达技术,在鬼子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们就知道他们来了,知道他们有多少,从哪个方向来!”
“我们不需要先进的战斗机去拦截,我们只需要在他们必经的航线上,用几十门,甚至上百门由无线电统一指挥的高射炮,组成一个死亡陷阱!”
“当天空对他们来说,不再是安全的坦途,而是随时可能一头撞进去的钢铁罗网时,他们的空中优势,还存在吗?”
“还有炮兵!”
耿忠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
“我们没有人家那种动辄上百门的重炮集群,搞不了地毯式的火力覆盖。”
“但我们可以给前线的每一个炮兵观察员,都配上一台无线电!”
“让我们的每一发60毫米迫击炮弹,都能在他们的引导下,像长了眼睛一样,精准地落到鬼子的机枪阵地上,指挥所里!”
“当我们的十发炮弹,能做到敌人一百发,一千发炮弹才能达成的战术效果时,陈专家……”
耿忠的目光,亮得惊人。
“谁的炮兵,才更强大?”
体系作战!
非对称优势!
技术代差打击!
一个个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战争理念,从耿忠的口中,用最朴素、最直白的话语,被清晰地阐述了出来。
陈康彻底失声了。
他那张曾经写满了审视和理性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无边的震撼和狂热!
他脑中那些固化的苏式军事思想,那些关于钢铁、洪流、数量的信条,在耿忠描绘的这幅全新的战争画卷面前,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陈康激动地来回踱步,双手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不是我们造不出,而是我们根本不需要!”
“我们不是要复制敌人的强大,而是要用我们的智慧,去攻击敌人强大背后的……弱点!”
“好!好!好啊!”
他猛地停下脚步,冲到地图前,一把抓起桌上代表着不同兵种的木块。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火山爆发般的炽热光芒!
“耿忠同志!如果按照你的设想,步兵拥有了反坦克能力,那传统的步炮协同,就要彻底改变!”
“步兵不再是坦克的附庸,而是可以独立执行反装甲任务的猎杀单元!”
他将代表步兵的木块,像棋子一样,狠狠地按在了地图上一个代表城市外围阵地的点上。
耿忠也走了过去,拿起另一个木块。
“没错。不仅如此,我们的无线电通讯,可以将炮兵、步兵、甚至特战分队,都链接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指挥部可以像指挥自己的手臂一样,实时地调动每一个火力单元,对战场上任何一个出现的目标,进行饱和式或者精确打击!”
“战场……将变得前所未有的‘透明’!”
“透明!”
陈康的身体又是一震,这个词,精准地刺中了他灵魂最深处!
两人,就像是两个找到了失散多年知己的绝世棋手。
一个代表着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最前沿的苏联大纵深作战思想。
一个代表着二十一世纪,信息化、体系化的战争理念。
两种跨越了时空的顶尖军事智慧,就在这间晋西北的简陋窑洞里,在这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开始了激烈的碰撞与融合!
他们从步炮协同,聊到特种破袭。
从无线电的战场管制,聊到雷达预警的战略价值。
从聚能破甲弹对未来装甲设计的影响,聊到利用滑翔翼进行大规模空降作战的可行性!
他们越聊越投机,越聊越兴奋!
到最后,两人甚至开始畅想,当拥有了喷气式飞机之后,空军的战术会发生怎样的变革。
当拥有了可以跨越数百公里的导弹之后,战争的形态,又会变得何等模样!
坐在一旁的赵刚,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他虽然听不太懂那些过于专业的军事术语,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个男人之间,那种英雄相惜、相见恨晚的炽热情感!
他看着那两个在地图前,激烈比划,时而争论,时而共同放声大笑的身影。
他知道。
从今夜起,我军的未来,将会被引向一条全新的,谁也无法预料的,但注定光芒万丈的道路!
不知不觉。
窑洞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油灯里的灯油,早已燃尽,只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彻夜未眠的两人,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极度的疲惫,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陈康看着窗外微熹的晨光,发出一声长长的,发自肺腑的感叹。
他缓缓转过头,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耿忠的手。
那双手,布满了老茧和伤痕,却仿佛蕴含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耿忠同志,我终于明白了。”
陈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军的现代化道路,不在莫斯科,也不在柏林。”
“它……就在这里!就在赵家峪!就在你的身上!”
他看着耿忠,用一种前所未有,近乎于恳求的郑重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耿忠同志,你的价值,绝不仅仅是一个独立团的技术科长。”
“你必须拥有一个更大的平台!”
“我有一个想法,必须!立刻!向总部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