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窑洞里，昏黄的油灯火焰，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陈康带来的其他几位专家，早已被耿忠描绘的那幅“非对称战争”的宏伟蓝图冲击得头晕脑胀，被赵刚安排着先去休息了。
但陈康没有走。
旅长也没有走。
此刻，这间简陋的指挥部里，只剩下四个人。
代表着苏式大纵深理论巅峰的陈康，身经百战的386旅旅长，思想敏锐的政委赵刚，以及掀起这场思想风暴的源头——耿忠。
空气中，白天的审视与对峙早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亢奋后的奇异宁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陈康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灯火，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消化、咀嚼、重塑自己过去几十年建立起来的整个军事认知体系。
“聚能破甲弹，雷达预警，无线电引导炮击……”
陈康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学者独有的严谨。
“耿忠同志，你的这些战争构想，天马行空，却又环环相扣，逻辑严密，我……平生未见。”
他顿了顿，话锋猛地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装备的可靠性！”
“就拿你最基础的迫击炮来说，我们没有精密的镗床，没有标准的工业机床，你所谓的‘土制’炮弹，如何保证它的射击精度？”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直指核心！
在场的旅长和赵刚，心都微微提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战略层面的畅想，而是深入到了最基础，也最致命的工业制造领域！
一枚炮弹，外形差之毫厘，弹道就可能谬以千里！重量稍有不均，在空中就会失稳翻滚！
这才是根据地兵工生产最大的魔咒！
面对这个几乎无解的难题，耿忠的脸上却依旧平静。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一根烧火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圆。
“陈专家，旅长，决定炮弹精度的，无非是几样东西：外形的规整，重量的均一，以及火药爆速的稳定。”
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独有的自信。
“外形，我们可以用离心铸造法来解决。将铁水灌入高速旋转的模具里，利用离心力，可以最大限度地甩出铁水里的气泡和杂质，让炮弹外壳的密度更均匀，质地更紧密。”
离心铸造？
陈康和旅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
这是什么闻所未闻的土法子？
耿忠没有停，继续说道：“重量，我们在生产线上设立三道称量关卡，从毛坯到半成品再到成品，每一枚炮弹的重量误差，必须控制在规定克数之内，超标的，一律回炉！”
“至于火药，那就更简单了。严格控制硝化棉、硫酸、硝酸的配比，制定一套任何人都能看懂的流程图，红桶对红桶，蓝桶对蓝桶，哪怕是不识字的工人，只要按图操作，就绝对不会出错！”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我们称之为——‘标准作业流程’，SOP！”
轰！
标准作业流程！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陈康的天灵盖上！
他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耿忠，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震撼，而是一种见鬼般的惊骇！
品控！
这是工业化生产最核心的灵魂——品质控制！
他原以为耿忠只是个天才的发明家，却万万没想到，对方脑子里装着的，竟然是一整套现代工业的管理体系！
“你……你……”
陈康激动地指着耿忠，嘴唇哆嗦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旅长的呼吸也变得粗重，他虽然听不懂那些名词，但他听懂了“一律回炉”这四个字里蕴含的惊人魄力！
这小子，不是在造武器，他是在建立一套……规矩！一套能让铁疙瘩变得听话的规矩！
陈康强行压下心中的狂涛骇浪，他追问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
“好！就算你能解决品控！但你的离心机需要动力，你的车床需要维护，最关键的，执行你那套‘标准流程’的工人，从哪里来？！”
“我们缺的不仅仅是机器，我们最缺的，是能操作机器的人！”
这，是第二个魔咒。
人才的匮乏！
耿忠笑了。
他走到墙边的地图前，从怀里掏出一卷被磨得起了毛边的图纸，在桌上缓缓展开。
那不是武器图纸。
而是一张……规划图！
一张以平安县城为核心，辐射周边矿区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工业区蓝图！
“陈专家请看。”
耿忠的手指，点在了图纸的中心。
“这里，是动力区。我们缴获的柴油发电机组，将为整个工业区提供稳定的电力。”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
“这里，是冶金区。利用煤矿的焦炭和铁矿石，建立我们自己的小型高炉和转炉，实现钢铁的自给自足。”
“机加区、化工区……”
随着耿忠的介绍，一个现代工业的雏形，在所有人眼前，拔地而起！
最后，他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一个被红圈标注出来的，毫不起眼的建筑上。
“而解决人才问题的核心，在这里——”
“工人技术夜校！”
耿忠的声音，铿锵有力！
“我们挑选识字、肯钻研的战士和青年，让他们白天在工厂里跟着老师傅干活，晚上集中到夜校里学习文化和理论。”
“以工代学，师徒传承，理论与实践结合！”
“我会亲自编写一套标准化的教材，从最基础的识字、算术，到进阶的机械原理、化学常识，全部配上插图，保证小学文化的人都能看懂！”
“用三到五年时间，我们就能培养出数以千计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技术工人和初级工程师！”
“一个可以自我造血、自我循环、自我升级的人才闭环，就建立起来了！”
死寂。
窑洞里，落针可闻。
旅长张大了嘴，眼珠子瞪得溜圆，他看着那张图纸，仿佛看到的不是线条和文字，而是一座座工厂拔地而起，一根根烟囱喷出滚滚浓烟！
赵刚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看着耿忠的侧脸，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敬。
这才是耿忠同志真正的价值！
他要建立的，根本不是一个兵工厂，而是一个……能够孵化出无数兵工厂的工业母巢！
陈康彻底失声了。
他那张写满了审视和理性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敬佩和狂热！
从战术，到科学。
从技术，到体系。
他设下的所有考验，都被对方用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为之折服的方式，轻松击碎！
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用一种近乎于请教的，无比郑重的语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耿忠同志，在你看来……”
“我们这套体系的终点，应该是什么？”
这个问题，超越了战争，超越了技术，直指最终的理想和国运！
耿忠沉默了。
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窑洞的土墙，望向了窗外那片被黑暗笼罩的，苦难深重的土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洪钟大吕，重重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我们的终点，不是打赢某一场战斗，甚至不是打跑日本人。”
“我们的终点，是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建立起一套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从钢铁、煤炭、石油，到飞机、大炮、轮船的……”
“完整工业脊梁！”
“只有这样，‘落后就要挨打’这六个字，才能永远地，永远地从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中，被彻底抹去！”
轰隆！
一道无形的惊雷，在陈康、旅长、赵刚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完整工业脊梁！
抹去落后就要挨打！
这一刻，他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团的技术科长。
而是一位站在整个民族历史高度，为这个国家规划着百年未来的……国家战略设计师！
国士无双！
陈康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
他猛地转身，冲到那台沉默的发报机前，不顾旅长和赵刚惊愕的目光，一把抓起了桌上的纸笔！
“不！不够！”
他嘴里喃喃自语，眼神狂热。
“‘一号工程’这个代号，还不够！不足以形容他万分之一的价值！”
他蘸满了墨水，在那张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纸上，奋笔疾书，口中更是念念有词，仿佛在立下最神圣的誓言！
“……其人所思所想，已非一城一地之得失，乃我民族百年工业之大计！”
“其知识体系与战略眼光，非我所及！我以党性担保，其价值于我军、于未来，无可估量！”
“建议：立即将‘耿忠工程’提升为我军最高级别战略项目，代号——”
陈康的笔尖，重重一点！
“‘盘古’！”
“开天辟地的‘盘古’！一切资源倾斜！一切安全保障工作，由总部直接负责！”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康扔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他转过身，看着同样被震撼到无以复加的旅长和赵刚，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从现在起，耿忠同志的安全，就是我们的一切。”
“我将亲自留下来，担任‘盘古工程’的联络员和第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