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临时的野战医院,就设在后山一个最隐蔽的窑洞里。
风从洞口灌进来,卷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气味。
那是血腥、汗臭、草药和泥土的混合体,呛得人几欲作呕。
十几名从战场上抬下来的重伤员,躺在一排简陋的地铺上。
呻吟声此起彼伏。
李云龙和赵刚一言不发地站在最里面的一个地铺旁。
他们的脚下扔满了浸透血水的棉纱和绷带。
孙德胜就躺在那。
他已经陷入深度昏迷,整个人烧得像一块烙铁。
那张在战场上永远写满悍不畏死的脸,此刻却因高烧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不住地翕动着,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胡话。
“冲……”
“杀……鬼子……”
“团长……我……”
独立团唯一的老军医,一个五十多岁的花白头发老人,正用一把在酒精灯上烤了又烤的镊子,颤抖着从孙德胜那条被马刀豁开、深可见骨的伤口里,夹出一块嵌在肉里的军装碎片。
每一下,孙德胜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一下。
可他却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军医的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深刻的皱纹不断滑落,滴在肮脏的土地上。
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器械。
那双手抖得再也拿不稳任何东西。
他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擦了擦手,然后用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沙哑声音,对着李云龙和赵刚开口了。
他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不敢去看那两双通红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睛。
“团长,政委。”
“孙连长的伤口太多,太深了。”
“失血……失血太多。”
“现在已经起了高热,这是……这是伤口发炎,走了黄。”
“我……我该用的药都用了,最好的金疮药都给他敷上了。”
“可……”
老军医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他停顿了很久,才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准备……准备后事吧。”
“我……我尽力了。”
轰!
这几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李云龙的脑门上!
他整个人猛地晃了一下。
一片血红的颜色瞬间就涌上了他的眼底!
“你说什么?!”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在狭小的窑洞里轰然炸响!
“你他娘的再说一遍!”
李云龙一把揪住老军医的衣领,那只青筋暴起的大手像是铁钳一样,将这个瘦小的老人给提了起来!
“后事?!我让你准备后事?!”
“老子把人活生生地交给你!你他娘的跟老子说准备后事?!”
“他孙德胜在鬼子的包围圈里,被砍断了胳膊都没死!现在回到自己家了,你让他死?!”
“你这个庸医!”
“老子毙了你——!!!”
“老李!!”
赵刚猛地从后面死死抱住了已经彻底失控的李云龙!
“老李!你冷静点!!”
“你杀了他有什么用!你先放手!”
“放手!”
可李云龙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只看到孙德胜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他只听到老军医那句宣判了死刑的话!
这个汉子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
可此刻,他的眼眶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就在这片混乱又绝望的时刻。
一个冷静的、不带丝毫感情波动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团长,放开王医生。”
“让我试试。”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云龙也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僵硬地回过头。
耿忠挤开围观的战士走了进来。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自己用木头和铁皮打造的方方正正的箱子。
那是他的急救箱。
李云龙看着他,那双因暴怒而充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
耿忠没有多说一个字的废话。
他走到李云龙面前,伸出手,平静地将李云龙那只攥着老军医衣领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了开来。
然后,他转向那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老军医。
“王医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现在开始,给我打下手。”
“第一,烧一大锅开水,把我箱子里所有的金属器械都放进去煮!最少煮半个钟头!”
“第二,把团里所有纯度最高的蒸馏酒都给我拿过来!有多少拿多少!”
“第三,准备大量的盐,还有干净的、煮过的棉布!”
“快!”
耿忠的语速极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那种不容置疑的、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严谨与权威的语气,瞬间就镇住了场面。
老军医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急匆匆地跑出去安排了。
耿忠则在孙德胜身边蹲了下来。
他打开了自己的箱子。
里面没有草药,没有药膏。
只有一排排在油灯下闪烁着冰冷寒光、造型古怪的手术器械。
镊子、手术刀、止血钳,还有一卷卷用油纸包好的、带着弯曲弧度的缝合针。
李云龙和赵刚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看着耿忠用蒸馏酒一遍又一遍地洗着自己的手,从指尖到手肘,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那种近乎一种仪式的严苛清洁步骤,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很快,器械煮好了。
耿忠开始了他的操作。
他没有去碰那些已经敷上金疮药的伤口。
而是拿起一把锋利的手术剪。
“咔嚓!”
他毫不犹豫地将孙德胜伤口周围那些血肉模糊的破烂军装全部剪掉!
然后,他用煮过的棉布蘸着浓盐水,开始清洗伤口!
“嘶……”
旁边一个年轻的卫生员倒吸了一口凉气。
盐水直接浇在翻开的皮肉上。
那种痛苦光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可耿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手稳得像一块岩石。
他用镊子和手术刀,将那些已经发黑、坏死的皮肉一点一点地切除、剥离!
这个过程血腥而又充满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精确美感。
旁边的老军医已经彻底看傻了。
他行医几十年,从未见过这样处理伤口的!
这哪里是治病?
这分明是在给活人刮骨!
清创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孙德胜身上所有深可见骨的伤口,都露出了鲜红的、带着生机的嫩肉时。
耿忠的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没有停歇。
他拿起了那根带着优美弧线的缝合针。
还有那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特制羊肠线。
他开始缝合。
那不是老军医那种简单的、把皮肉对在一起的粗暴缝法。
耿忠的针下得很深。
他一层一层地将肌肉、筋膜、血管,都用不同的针法精准地对位缝合!
他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那根小小的缝合针在他的指尖仿佛有了生命。
窑洞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场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却又震撼人心的“手术”。
当最后一针落下。
耿忠打了一个漂亮的外科结。
他直起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这还没完。
最关键的一步还没来。
耿忠从他那个宝贝箱子的最底层最深处,拿出了一个用软布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小东西。
他解开软布。
露出来的是一个用蜡封得死死的小小玻璃瓶。
瓶子里装着小半瓶淡黄色的清澈液体。
在昏黄的油灯下,那液体散发着一种神圣的、如同琥珀般的光泽。
这是什么?
没人认识。
耿忠又拿出了一个更古怪的东西。
一个玻璃管子,前面接着一根细长的、闪着寒光的金属针头。
注射器!
在所有人不解、困惑,甚至是带着一丝恐惧的注视下。
耿忠用针头刺破了蜡封。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金黄色的药液全部抽进了针管里。
他走到孙德胜的身边,撩起他的袖子,用酒精擦拭着他的胳膊。
他找到了那根因失血而塌陷的血管。
针头精准地刺了进去。
他缓缓地推动了注射器的活塞。
那承载着一个时代希望的金黄色药液——青霉素。
被一点一点地注入了这个濒死英雄的身体里。
做完这一切。
耿忠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靠着窑洞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时间了。
那一夜,很长。
李云龙、赵刚,还有技术科的所有人都没有离开。
他们就守在窑洞里,守着孙德胜,也守着那个创造了奇迹又在等待另一个奇迹的耿忠。
奇迹发生了。
后半夜的时候,有战士惊喜地叫了起来。
“热!热退了!”
“孙连长的额头不那么烫了!”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李云龙伸出他那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孙德胜的额头上。
那足以致命的滚烫温度,真的在一点一点地消退!
孙德胜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他不再说胡话了。
他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
当第一缕清晨的阳光从洞口斜斜地照射进来的时候。
孙德胜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野还有些模糊。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靠在墙边睡着了的耿忠。
他也看到了围在自己身边的团长、政委,还有一张张熟悉的、带着泪痕和喜悦的脸。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可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挣扎着抬起了自己那只还能动的、没有受伤的左手。
然后,对着耿忠的方向。
对着所有关心他的人。
敬了一个无比虚弱,却又无比标准、无比用力的军礼。
骑兵连的英雄。
活下来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独立团。
战士们在欢呼,在庆幸。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了那个已经成为根据地圣地的技术科的方向。
那里面充满了更深的、无法言喻的敬畏。
他们的耿科长。
不光能造出最锋利的刀、最响的炮。
他还能从阎王爷的手里,把必死的人给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