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胜呆呆地跪坐在马背上。
那股狂暴的气浪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死死按在马鞍上,却又温柔地推开了那三柄本该刺穿他胸膛的致命刀锋。
他看到了。
他看到前方,那片原本重新收拢的鬼子阵型,像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猛地炸开一个巨大无比、血肉模糊的窟窿。
泥土。
碎铁。
还有那些根本无法分辨出原貌的、红的、白的、黑的东西,被高高抛向天空,然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砸在他的钢盔上。
砸在他弟兄们的身上。
也砸在了所有幸存者的心上。
这是什么?
这是哪来的炮?
咱们独立团什么时候有炮了?
一连串的疑问像炸开的炮弹,在他脑子里轰然作响。
可身体的本能,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不知道炮从哪来,但他知道,这是自己人!
这是团长!
是团长在救他们的命!
……
“混蛋!”
黑岛森田挣扎着,从满是碎肉与泥土的地上爬起来。
他的一只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一片尖锐的、永无止境的蜂鸣。
他的一只眼睛被血糊住了,看什么都是一片猩红。
可他用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被彻底轰成地狱的、自己引以为傲的骑兵阵地。
疯狂。
不解。
还有一种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冰冷寒意。
“炮兵!”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身边同样东倒西歪的传令兵,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我们的炮兵阵地在哪里?!为什么不反击?!”
“给我找到他们的炮兵阵地!给我把它夷为平地!”
那个传令兵满脸是血,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与无法掩饰的恐惧。
“报告长官!”
“我们……我们没有发现敌人的炮兵阵地!”
“附近根本没有炮!”
没有炮兵阵地?
黑岛森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脸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八嘎!没有炮兵阵地,那这些炮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是天照大神在惩罚我们吗?!”
……
几里之外的山坡上。
李云龙一把将手中的望远镜塞到了旁边赵刚的怀里。
他叉着腰,看着山下那片被炸得人仰马翻、鬼哭狼嚎的日军骑兵联队,咧开一张大嘴,笑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那张因为长时间紧张与焦虑而绷得死紧的脸,此刻每一条褶子里都写满了两个字。
得意!
“看见没?”
他一巴掌重重地拍在赵刚的肩膀上,差点把这个文弱书生给拍趴下。
“老赵!看见没!”
“咱老李现在也是有炮的人了!”
李云龙的声音洪亮得震人耳朵嗡嗡响。
他挺起胸膛,那股子发自骨子里的骄傲几乎要溢出来。
“这都得谢咱家老耿!”
“那个臭小子,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赵刚扶了扶差点被震掉的眼镜,同样看着山下的战果,内心翻涌着惊涛骇浪。
可他的震惊与黑岛森田的恐惧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亲眼见证一个奇迹从无到有诞生的巨大震撼!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一个月前。
那个同样是在深夜,却无比燥热的炼钢高炉旁。
……
“耿科长,这……这不行啊!”
一名负责锻造的老铁匠看着眼前那几根黑乎乎、圆滚滚的铁管子,脸上写满了为难和不解。
“咱们好不容易才炼出这么点好钢。”
“团长说了,要优先给骑兵连打造马刀和马槊。”
“您怎么能把这么金贵的钢材,拿来做这些没用的铁管子呢?”
“这东西壁这么薄,捅又不能捅,砍又不能砍,能干啥用啊?”
当时炼钢成功的喜悦还洋溢在整个技术科。
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想把这些凝聚了全团心血的钢材,变成一把把锋利的武器。
只有耿忠力排众议。
他没有将所有钢材都投入到刀枪的生产中。
而是秘密地启动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项目。
他亲自画图,亲自指挥,用最宝贵的一批钢材,锻打了几个看似毫无用处的、一头封死一头开口的铁管子。
面对所有人的质疑,耿忠只是擦了擦额头的汗,平静地解释。
“王师傅,刀能决定一场肉搏的胜负。”
“枪能决定一场战斗的走向。”
“但是有一种东西,能决定我们到底是在敌人的阵地前打,还是在咱们的阵地前打。”
“它能让我们站在山坡上,就把山那边的鬼子给收拾了。”
他拍了拍那根尚有余温的炮管,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东西叫六零毫米迫击炮。”
“它是咱们独立团的另一条脊梁骨!”
没人能听懂。
但所有人都选择了无条件地执行。
因为他是耿忠。
因为他创造的奇迹已经太多了。
从那以后,技术科里多了一个最神秘的攻关小组。
炮管用新炼的钢材,通过反复的锻打和简陋的车床一点点切削而成。
它很粗糙。
上面甚至还带着锤子留下的印记。
可它的强度足以承受炮弹出膛时的巨大膛压。
炮弹更加简陋。
弹体是用质量差一些的铁水直接浇筑的。
里面的炸药是耿忠亲自调配的、威力最大的苦味酸炸药。
尾翼是找了全团最好的白铁匠,一片片手工敲打出来再焊接上去的。
数量更是少得可怜。
耿忠几乎榨干了兵工厂所有的炸药库存,也才凑出不到五十发。
炮手更是从零开始。
耿忠亲自从全团挑选了几个眼神最好、脑子最灵光的半大孩子。
在后山一个最隐蔽的山坳里手把手地教他们。
没有专业的测距仪,就用眼睛和步幅去估算。
没有专业的校正镜,就在炮管上画上白线,三点一线地瞄准。
耿忠的意图从一开始就无比明确。
他要的不是一支能跟鬼子炮兵对轰的炮兵部队。
他要的是一支在敌人情报里完全不存在的奇兵!
一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提供致命曲射火力的幽灵!
……
“开炮——!!!”
李云龙的咆哮将赵刚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是!”
山坡上那几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炮手齐声怒吼!
他们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
他们终于明白,耿科长让他们没日没夜练习的那些枯燥的数字和角度,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用有些颤抖却无比迅捷的手,将第二轮那纺锤形的致命炮弹,滑进了滚烫的炮口!
“咚!咚!咚!”
沉闷的死亡鼓点再次敲响!
几枚黑色的弹丸再一次尖啸着刺破长空!
……
战场上。
孙德胜已经来不及去思考这炮火的由来了。
因为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片被第一轮炮击撕开的巨大缺口!
那是一条通往生天的唯一道路!
“弟兄们!”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
“跟着我!”
“冲出去——!!!”
可他的话音未落。
那阵如同死神镰刀挥舞般的尖锐呼啸声,再一次从天而降!
“咻——咻咻——!”
这一次日军的阵型被炸得更加混乱。
新的爆炸精准地落在了那些试图从侧翼重新组织包围的鬼子骑兵集群中!
“轰隆——!!!”
血肉与火焰再一次冲天而起!
整个包围圈被这不讲道理的第二轮打击彻底轰得支离破碎!
一个巨大的、再也无法合拢的缺口出现在了孙德胜的面前!
黑岛森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看着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帝国精锐骑兵联队。
此刻就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无头苍蝇一般四散奔逃,互相冲撞。
纪律崩溃了。
勇气消失了。
武士道精神被那从天而降的钢铁炸得粉碎!
他知道。
这场战斗。
他已经输了。
输得莫名其妙。
输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