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旅保卫科,临时腾出来的一间窑洞被用作了审讯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和油灯燃烧不充分时产生的呛人气息。
两名被俘的日军特务,被牢牢地绑在两把粗糙的木椅上,身上还穿着那套伪装用的破烂货郎行头,显得不伦不类。
但他们的姿态,却和这身狼狈的装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两人的腰杆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起,双眼平视着前方的土墙,仿佛眼前审问他们的保卫科干部根本不存在。
他们就像两尊用顽石雕刻而成,没有生命的雕像。
“姓名!”
一名保卫科的干部,狠狠一拍桌子,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
没有回应。
“部队番号!”
依旧是死一样的沉默。
“你们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回答他的,只有油灯火苗“噼啪”一声轻响。
审讯,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无论是怒吼还是呵斥,这两个俘虏都像是聋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的眼神空洞而冷漠,坐姿标准得如同教科书,无不透露出一种超越了普通日軍士兵的、顶级的特工素养。
这让负责审讯的干部们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棘手和挫败。
“政委,这两个家伙,是硬骨头。”
一个干部走到门口,对一直站在阴影里观察的赵刚低声说道,语气里满是无奈。
“比咱们之前抓到的所有鬼子,都要难对付。”
赵刚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出去。
他缓步走到灯光下,亲自坐到了审讯桌的后面。
耿忠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在他身边坐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仔细地观察着那两个俘虏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赵刚没有拍桌子,也没有怒吼。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人,语气平缓得像是在拉家常。
“没必要这样,我们八路军优待俘虏,这一点,你们应该清楚。”
“顽抗到底,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过两人的脸。
“战争打到今天这个地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们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从欧洲战场,到太平洋,你们的盟友一个个倒下,你们的联合舰队主力,也快被打光了。”
“为了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为了那些躲在东京,让你们来送死的高官,把命丢在这里,值得吗?”
赵刚的声音,充满了知识分子特有的穿透力。
他没有用刑,而是采用最直接的心理攻势,试图从对方的信仰和意志上,撕开一道裂口。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特务,眼皮似乎微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
但那也仅仅是一瞬间。
下一秒,他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死人模样。
赵刚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继续尝试。
“你们的家人,还在国内等着你们吧?”
“父母、妻子、或许还有孩子……他们知道你们在这里,做着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事情吗?”
“他们盼着的,是你们的骨灰盒,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回去?”
提到家人,另一个年轻些的特务,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下意识的吞咽动作。
虽然极其细微,但依旧没能逃过耿忠和赵刚的眼睛。
有效果!
但还不够。
赵刚意识到,对方必然是受过极强的反审讯训练,这种常规的心理战,效果极其有限。
他们就像两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除非找到那个最关键的指令,否则根本无法撼动。
就在赵刚思索着下一步对策时,一直沉默的耿忠,突然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政委,他们的口音。”
“口音?”赵刚有些不解。
“刚才你提到家人的时候,那个年轻的,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啧’声。”
耿忠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那个年长的,在他情绪波动的一瞬间,牙关咬紧时,也发出了一点模糊的,类似‘Kuso’的音节。”
“这两个发音的习惯,带着浓重的关西地区,特别是和歌山县附近山村的方言特征。”
耿忠的脑海里,系统资料库中关于日本社会学的分析报告,正在飞速闪过。
“那些地方,是日本最贫困的地区之一,当地的农民,被征兵和高税收压迫得最惨。”
赵刚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立刻明白了耿忠的意思。
“我有个建议。”
耿忠继续说道,“我们兵工厂里,不是有一个叫‘小林宽’的日本技术人员吗?”
“他是被我们俘虏后,思想转变过来的,技术很好,人也很老实。”
耿忠的嘴角微微上翘。
“最关键的是,他的档案里写着,他老家,就是和歌山县的。”
赵刚猛地一拍大腿!
对啊!
用日本人,来对付日本人!
用他们自己人,去攻破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
……
半小时后。
当穿着一身干净的八路军灰色工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小林宽,被带进审讯室时。
那两名一直如雕像般的俘虏,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他们看着小林宽身上那身不属于“敌人”的服装,看着他那虽然清瘦但精神饱满的脸,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鄙夷和一丝无法掩饰的困惑。
“八嘎!国贼!”
年轻的那个,终于忍不住,用日语低声咒骂了一句。
小林宽没有生气。
他只是走到两人面前,叹了口气,然后用一种他们无比熟悉的,带着浓重乡土气息的方言,开了口。
“两位,何必呢?”
这一句方言出口,那两个俘虏的身体,同时猛地一震!
这感觉,就像是在异国他乡,突然听到了故乡的童谣。
那种冲击力,是任何普通话都无法比拟的。
“你们也是纪州山里出来的娃吧?”
小林宽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沧桑和怜悯。
“还记得咱们家乡的梅干饭吗?那又酸又涩的味道,吃不饱,饿不死。”
“还记得冬天里,那些穿着和服的税官,是怎么把我们家里最后一升米都抢走的吗?”
“那些大人物,那些将军,他们坐在东京温暖的屋子里,吃着牛排,喝着清酒,然后把我们这些山里穷人的孩子,送到这片土地上来送死。”
小林宽指了指自己。
“我以前,也和你们一样,觉得为天皇去死,是天大的荣耀。”
“可我在这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没有说八路军的政策有多好,没有说任何大道理。
他只是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着自己的亲身经历。
“在这里,我第一次吃到了管够的白面馒头,虽然不常有,但过节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份。”
“这里的长官,和我们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服,甚至会帮我扛机器零件。”
“他们教我读书,教我写字,告诉我,人不是工具,不是天皇陛下的消耗品,人应该为自己,为家人,活得像个人。”
小身宽的眼圈,有些红了。
“我在这里,看到了希望。一种我们这些穷人,在老家一辈子也看不到的希望。”
这一番话,像一把沉重的铁锤,一锤一锤地,狠狠砸在了那两名俘虏的心上。
特别是那个年轻的。
他想起了自己那瘦弱的母亲,想起了家乡贫瘠的土地,想起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军官对他们这些底层士兵的随意打骂。
他一直以来用“武士道”精神构筑起来的,那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一种来自“同类人”的、最质朴的情感,冲击得土崩瓦解。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
开始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压抑着哭声。
到最后,他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发出了野兽般痛苦的呜咽。
防线,崩溃了!
……
“我说……我什么都说……”
年轻俘虏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涕,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解脱。
他颤抖着,说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脊背发凉的情报。
“我们……我们只是‘鼹鼠’技术猎杀小组,最外围的侦察兵……”
“代号……‘工蚁’。”
“我们整个小组,一共有十二个人。”
“指挥官,是中川秀一少佐。”
“我们的核心任务,只有一个……”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耿忠和赵刚,眼神中带着一丝恐惧。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并且清除掉……独立旅背后的那个‘技术核心’。”
俘虏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而且……我们被捕,根本不会影响到少佐的计划。”
“中川少佐真正的杀招……还根本……没有动用。”
审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耿忠和赵刚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骇然。
他们抓住的,仅仅是冰山的一角。
审讯结束,赵刚脸色凝重地对耿忠说:“十二个人,我们只抓了两个外围。这意味着,还有十个更专业的杀手,像毒蛇一样盯着我们……而老李,明天就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