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城，西区。
战火的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与焦糊味。
但有一群人，对此视若无睹。
技术科副科长刘二，带着几十名技术员和半大的学徒，在几名战士的护卫下，正沿着满是弹坑和瓦砾的街道一路狂奔。
他们的脸上，混合着炮火的烟灰和奔跑的汗水，形成一道道滑稽的沟壑。
但他们的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那是一种混杂了焦急、渴望、不敢置信，以及即将奔赴圣地一般的狂热光芒。
“快！再快点！”
刘二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嘶吼着，他的嗓子早已沙哑，破锣似的。
他今年快四十了，是兵工厂里手艺最好的钳工师傅，平时最是沉稳。
可现在，他跑得比队伍里最年轻的小伙子还要快，胸膛剧烈起伏，心脏擂鼓般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路边，一堆被炸毁的歪把子机枪和三八大盖，静静地躺在废墟里。
在平时，这绝对是能让他们两眼放光的宝贝。
可现在，没人多看一眼。
一箱箱散落的黄澄澄的子弹，一袋袋还没来得及运走的白面，甚至是被击毙的日军军官尸体旁那把锃亮的佐官刀。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在了身后。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那个在耿科长的“最高优先指令”中，被反复提及的名字——德隆机械修理厂！
“就是前面！我看到牌子了！”一个年轻的学徒指着不远处一个被熏黑了大半的招牌，兴奋地大喊。
所有人的精神，在这一刻都为之一振！
他们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狼，猛地加快了速度，冲到了那扇巨大的、紧闭的铁门前。
“德隆机械修理厂”。
几个德文花体字母的招牌，歪歪扭扭地挂在门头，充满了异域的冰冷质感。
刘二死死地盯着那扇铁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他甚至等不及去找钥匙，直接扭头，对着护卫的战士，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吼道：
“炸开它！”
那名战士愣了一下。
刘二通红着双眼，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给老子炸开！用定向爆破！注意角度！别他娘的伤到里面任何东西！”
“是！”
战士被他这副疯魔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招呼同伴，熟练地安放好“耿氏”聚能炸药包。
“隐蔽！”
轰——！
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巨响！
厚重的铁门，像一块被砸碎的饼干，伴随着扭曲的金属呻吟声，向内轰然倒塌。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混杂着机油、铁屑和某种特殊冷却液的独特气味，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猛兽，从黑暗的厂房深处，扑面而来！
外面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焦臭，在这股冰冷的、纯粹的工业气息面前，瞬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刘二深深地吸了一口这芬芳。
他那因为狂奔而几乎要炸开的肺部，在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
他整个人，都因为这股味道，而剧烈地战栗起来。
“进去！”
他第一个冲了进去，身后，几十名技术员和学徒，如同朝圣的信徒，紧随其后。
厂房内部，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激起一阵阵回响。
“手电筒！”
十几道雪亮的光柱，在同一时间，划破了深沉的黑暗！
当光柱照亮了厂房内部的景象时。
那一瞬间。
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
“我的……老天爷啊……”
一个年轻的学徒，手里的手电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毫无察觉，只是呆呆地张着嘴，喃喃自语。
没有人笑话他。
因为所有人的表情，都和他一模一样。
呆滞，震撼，继而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狂喜！
这哪里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只有几台破机器的小修理厂？
这分明是一座，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工业圣殿！
光柱之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高大得令人窒息的穹顶，和纵横交错的钢结构房梁。
一条巨大的天车轨道，横贯了整个厂房的顶部，那巨大的吊钩，如同沉睡巨人的手爪，静静地悬在半空。
地面上，铺设着整齐的铁轨，可以方便地运输沉重的部件。
这……这是一个拥有完整天车和地轨系统的标准化重型厂房！
仅仅是这个布局，就让刘二和一众老师傅们，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们的光柱，开始颤抖着，缓缓移动。
像最虔诚的信徒，在巡视神明的殿堂。
光柱扫过之处，一台台披着帆布的钢铁巨兽，露出了它们狰狞而又优美的轮廓。
刘二颤抖着，一步一步，走到离他最近的一台机器前。
他伸出手，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轻轻揭开了那层满是灰尘的帆布。
帆布滑落。
一座庞然大物，出现在众人眼前。
它太大了，长达十米，通体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复杂的齿轮组和传动结构，充满了力量与精密结合的暴力美学。
刘二的手电光，落在了机器床头一个镶嵌的铜牌上。
上面，是一行优雅而古朴的德文。
“Krupp……1936……”
刘二虽然不懂德文，但他认得那个标志性的、由三个圆环组成的徽记！
“克虏伯……”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梦呓。
“十米……大型卧式车床！”
轰！
这几个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所有技术员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有了它！我们就能自己造大炮的炮管了！我们就能加工那些想都不敢想的大型零件了！
不等众人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另一束光，照亮了厂房的角落。
那里，静静地矗立着一个绿色的、足有一人多高的铁箱子。
“西门子……柴油发电机组！”
一名曾经在太原大厂当过学徒的老师傅，失声惊呼！
“还是大型的！至少能有五十千瓦！天哪！有了它，我们整个根据地晚上都能亮起电灯！我们的机器，再也不用靠人摇了！”
震撼，一波接着一波。
如同最猛烈的海啸，拍碎了他们贫瘠的想象力。
“博世！是德国博世的精密镗床！”
“牛头刨！还有两台立式钻床！”
“砂轮机！冲压机！剪板机！”
一台台在他们看来如同神话般的设备，就这么赤裸裸地、毫不讲理地，陈列在他们面前。
每一台机器，都保养得极好，关键部位都涂抹着厚厚的黄油，泛着油润的光泽，仿佛下一秒就能通电启动，发出悦耳的轰鸣。
这已经不是惊喜了。
这是神迹！
是从“手搓”的农耕时代，一步跨入真正“工业时代”的天梯！
而压垮他们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厂房的另一侧。
那里，是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巨型货架。
光柱扫过去。
货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箱箱，一桶桶，一捆捆的物资！
“滚珠轴承！全是德国货！各种型号都有！”
“特种合金钢！我的天，还有钨钢和高速钢！”
“高品质的切削刀具！全是全新的！”
“仪表油！是那金贵无比的精密仪表油！整整两大桶！”
疯了。
所有人都疯了。
刘二这位在铁与火中打滚了一辈子的老技工，再也绷不住了。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那台克虏伯车床前，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地抱着冰冷的机床底座。
浑浊的泪水，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决堤而出。
他哭了。
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嚎啕大哭。
“发财了……”
“我们发财了……”
他一边哭，一边用脸颊，反复摩挲着那冰冷的钢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其他的技术员，也陷入了同样的癫狂。
有人冲到货架前，把脸埋进一箱冰凉的滚珠轴承里，发疯似的大笑。
有人跪在地上，亲吻着那台西门子发电机的外壳，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祈祷。
他们就像一群饿了几辈子的乞丐，突然闯进了一座堆满金山银山的宝库！
过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
刘二才在一名战士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的任务。
他颤抖着手，从胸前口袋里，摸出那部宝贝无比的步话机，按下了通话键。
因为极度的激动，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难以抑制的狂喜。
“科……科长……我是刘二……”
步话机那头，传来了耿忠冷静的声音：“情况怎么样？”
“我们……”
刘二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话筒，发出了此生最响亮的一声咆哮！
“我们发财了！！”
“耿科长！我们他娘的……抢回来一个兵工署！！！”
这声狂喜又带着哭腔的嘶吼，通过电流，清晰地传到了指挥部的每一个人耳中。
正在地图前规划下一步的耿忠，听到这声报告，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知道。
他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