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临时医院。
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一个被紧急征用的大祠堂,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消毒水、血腥味和草药的苦涩,仿佛一头看不见的怪兽,盘踞在每一个角落。
伤员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压抑而痛苦,与祠堂外战士们庆祝胜利的欢呼形成了刺耳而鲜明的对比。
嘎吱——!
一辆缴获来的日式偏三轮摩托车,以一个近乎漂移的姿态,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凶狠地停在了祠堂门口。
不等车停稳,一道身影就从车上猛地跳了下来。
是李云龙。
他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被硝烟熏得漆黑,军装上沾满了泥土和不知是谁的血迹,整个人就像一头刚刚从血与火的战场里爬出来的野兽。
“团长!您慢点!伤口!”警卫员在后面焦急地大喊。
李云龙充耳不闻。
他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地盯着祠堂那黑洞洞的大门,仿佛要将它瞪穿。
他一把推开试图搀扶他的战士,踉跄着,疯了一样冲了进去。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独立团团长。
他不是那个让坂田联队和山本特工队都饮恨沙场的“李疯子”。
他只是一个丈夫。
一个刚刚从地狱边缘,跑回来寻找自己妻子的,焦灼、恐惧、甚至有些脆弱的男人。
他那只习惯握枪、握刀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秀芹……秀芹在哪儿?!”
他抓住一个迎面跑来的卫生员,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肩膀,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李……李团长……”那名小卫生员被他这副吃人的模样吓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指着最里面的一个房间,“杨……杨主任在那儿……刚安顿好……”
话音未落,李云龙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
那是一间被临时改造成单人病房的厢房。
李云龙的脚步,在冲到门口的一刹那,猛地刹住了。
他的整个身体,都僵在了那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房间里,靠窗的木板床上,杨秀芹正静静地靠坐着。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看起来虚弱到了极点。
但她的眼睛,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清澈、干净,带着劫后余生的澄澈。
她听到了门口的动静,缓缓地抬起头。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像个泥猴子一样,浑身狼狈,却死死盯着自己的男人。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
时间,仿佛静止了。
祠堂外震天的欢呼,伤员痛苦的呻吟,空气中刺鼻的气味……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
世界,在李云龙的感官里,瞬间变得寂静无声。
只剩下眼前那张苍白而熟悉的脸。
和他心脏那擂鼓般,几乎要撞碎胸骨的狂跳声。
是她。
活的。
她还活着。
杨秀芹的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
她想笑,想喊他的名字。
可一开口,眼泪却先于声音,决堤而出。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开一团深色的水渍。
“云龙……”
一声带着浓重哭腔的呼唤,轻飘飘的,却像一颗重磅炮弹,瞬间击溃了李云龙用钢铁和火焰铸就的所有硬壳。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敢带着一个团硬刚一个师的铁血汉子,眼圈在一瞬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那双杀气腾令鬼子胆寒的眼睛里,涌上了滚烫的、灼人的雾气。
“秀芹!”
李云龙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一个箭步猛地冲到床边。
可就在距离床沿还有半步的时候,他又笨拙地、粗鲁地停住了。
他伸出手,想去碰触她,却又猛地缩了回来。
他怕。
他怕眼前这一切,都只是自己因为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觉。
他怕一伸手,这个梦,就碎了。
看着他这副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的样子,杨秀芹哭着哭着,又笑了。
她主动伸出了那只同样在微微颤抖的手。
看到这只手,李云龙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一把抓住,那力道,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捏碎。
然后,他向前一扑,将那个虚弱的身躯,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个迷路之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那粗重的呼吸,带着灼人的热气,喷在杨秀芹的耳边。
“吓死老子了……”
他的声音,闷在她的肩膀上,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后怕的颤抖。
“你个臭婆娘……你他娘的……吓死老子了……”
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一句话。
这个在战场上词汇量丰富到能把人骂死的男人,此刻,却笨拙得像个哑巴。
杨秀芹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他宽阔而坚实的后背,任由他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衣衫。
在病房的门口。
耿忠和赵刚并肩站着,静静地看着这劫后重逢的一幕。
周围的战士和卫生员,也都识趣地退开了,将这片小小的空间,留给了这对生离死别的夫妻。
赵刚的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
他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耿忠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耿忠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穿过门框,落在那个紧紧相拥的身影上,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
他想起了那座被他视若珍宝的德隆机械厂。
想起了那台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克虏伯十米车床。
想起了那台能为整个根据地带来光明的西门子发电机。
想起了自己脑海中,那一排排冰冷的、由数据和公式组成的图纸。
在这一刻之前,它们代表的是胜利,是实力,是独立团乃至整个八路军崛起的根基。
可在这一刻。
耿忠忽然明白了。
他所有的努力,他那些冰冷的图纸、枯燥的公式和沉重的钢铁,最终所追求的,并非仅仅是战争的胜利。
而是为了守护。
守护眼前这世间最温暖的拥抱,守护这劫后重逢时最珍贵的眼泪。
守护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家庭,让他们不必再承受生离死别。
他脑海中,那冰冷的系统界面上,那些由0和1组成的文字,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温度。
他所有的心血,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得到了超越技术、超越胜利的,终极的意义。
这,才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真正价值!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里的哭声渐渐停了。
李云龙终于松开了杨秀芹,但手还死死地拉着,仿佛一松手人就会飞走一样。
他看着自己的婆娘,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硝烟熏黄的牙,傻乎乎地笑着。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回头,冲着门口的耿忠和赵刚,扯开嗓子就吼:
“老赵!耿小子!你俩他娘的在门口当门神呐!愣着干嘛!”
“传我命令!今晚!全团摆庆功宴!把缴获的清酒都给老子搬出来!不醉不归!”
胜利的喜悦,劫后重逢的狂喜,让李云龙再次恢复了那不可一世的团长本色。
然而,赵刚却迈步走了进来。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表情恢复了政委特有的严肃。
他走到李云龙身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说道:
“老李,先别急着庆功。”
“我们……得先想想怎么跟旅长和总部,交代这捅破天的大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