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城西,一座刚刚被完整缴获的日军机械修理厂。
空气里还飘散着机油、金属和硝烟混合的奇特味道,但对耿忠而言,这比世上任何香水都要芬芳。
他就像一只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幸福得快要晕过去。
他的指尖,正带着一丝朝圣般的虔诚,轻轻划过一台德制莱比锡车床冰冷的金属机身。
那流畅的线条,那厚重的铸铁底座,那精密到令人发指的刻度盘……
“宝贝啊……这他娘的真是宝贝啊!”
耿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
旁边,还有几台崭新的万能铣床和牛头刨床,上面甚至还覆盖着防尘的油布。
这些,可不是他那间小兵工厂里,靠着人力和土法设备敲敲打打能造出来的东西。
这是真正的工业母机!
是现代工业体系的脊梁!
有了它们,T3级工业体系的解锁,简直是指日可待!
“科长,这……这是个啥玩意儿?看着比咱的土车床厉害多了!”
兵工厂的老铁匠王铁锤,带着几个最得力的徒弟,也围着这些钢铁巨兽啧啧称奇。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敬畏和好奇,像是在参观一座神庙。
王铁锤胆子最大,他绕着那台莱比锡车床转了两圈,伸手摸了摸冰冷的手轮,又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德文铭牌。
“科长,这玩意儿咋开啊?让俺试试呗?”
老铁匠跃跃欲试,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机器上无从下手地比划着。
“你小心点,别给碰坏了!”
耿忠心疼地叮嘱了一句,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也想看看,自己手下最顶尖的老师傅,和这些精密机器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王铁锤搓了搓手,学着平时操作土车床的样子,开始了他的尝试。
他先是去推主轴箱的变速杆,推不动。
他又去扳动刀架上的手柄,纹丝不动。
他看到了一个红色的按钮,以为是开关,用力按下去,结果什么反应都没有。
十几分钟过去了。
这位能凭着手感敲出合格枪管的老师傅,此刻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
他围着这台车床,把所有能扳动、能旋转、能按下的地方都试了一遍,那台精密的德国机器,却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最后,王铁锤颓然地放下了手,满脸都是茫然和挫败。
“不行……科长,俺……俺弄不明白。”
他那双曾经充满自信的眼睛里,此刻满是困惑。
“这玩意儿……跟咱的不是一回事儿,太复杂了,俺连电门都找不着。”
周围的徒弟们,也都沉默了。
刚才的兴奋和好奇,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耿忠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他心中的狂喜,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迅速冷却下来。
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缴获了一座金山,却发现自己连一把能挖开金山的镐头都没有。
空有屠龙之技,却没有屠龙之士。
这些代表着一个时代工业结晶的机器,在这群连电是什么都搞不明白的工匠手里,跟一堆废铁,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耿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一个负责清点战俘的战士,快步跑了进来。
“报告耿科长!”
战士一个立正,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
“我们在俘虏里,发现了一小撮很特殊的鬼子!”
“特殊?”耿忠的眉头皱了起来。
“是的!”战士肯定地回答,“他们不像战斗兵,身上很干净,手上也没拿枪的老茧。”
“但是……”
战士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们的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机油,还有很多被零件划破又愈合的旧伤疤!一看就是常年跟机器打交道的!”
轰!
耿忠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几乎是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技术工种!
是日军随军的技术人员!
“人在哪儿?!”他一把抓住那个战士的胳膊,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就……就关在旁边的仓库里。”
耿忠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冲。
那急切的样子,仿佛不是去见几个俘虏,而是去见几个失散多年的亲人。
仓库里,光线昏暗。
七八个穿着日军工兵服的日本人,正蜷缩在角落里。
他们没有普通日军士兵的凶悍和绝望,脸上更多的是一种属于技术人员的麻木和骄傲。
看到耿忠走进来,他们只是抬了抬眼皮,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耿忠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扫而过,最终,定格在了他们那几双布满了油污和伤痕的手上。
没错!
就是他们!
耿忠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没有急着审问,而是径直走到了仓库角落里的一台小型发电机旁。
这台发电机在战斗中被流弹击中,外壳上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已经被判定为“彻底损坏”。
耿忠蹲下身,开始仔细检查。
他用手指轻轻转动飞轮,感受着里面的阻力。
他用耳朵贴在外壳上,倾听着内部细微的异响。
他甚至用鼻子,去闻那股子线圈过热后独有的焦糊味。
那几个日本技工,一开始还带着轻蔑的冷笑,看着这个年轻的土八路在“装模作样”。
但渐渐的,他们脸上的表情变了。
因为他们发现,耿忠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专业性。
那不是外行的瞎鼓捣,而是内行在进行故障排查!
终于,耿忠站起身。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截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粉笔,在那台发电机的外壳上,画了几个圈。
一个圈,画在了飞轮的轴心位置。
另一个圈,画在了电刷和换向器的连接处。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头,看着那几个已经坐直了身体的日本技工,用粉笔在机器旁边的墙上,写下了几个歪歪扭扭,但却清晰可辨的日文单词。
【軸受摩耗】(轴承磨损)
【コイル短絡】(线圈短路)
当最后一个字写完。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几个日本技工脸上的敌意和戒备,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彻彻底底的震惊!
他们看着墙上那几个精准到可怕的诊断词,又看了看这个脸上还沾着烟灰的年轻八路,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他们比谁都清楚,能在不开机、不拆解的情况下,仅凭手感和经验,就做出如此精确的判断,这个人……
是个高手!
绝对的高手!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突然,一个年纪最大的日本技师,忍不住站了起来。
他指着耿忠画的第二个圈,用生硬的日语,下意识地开口反驳道:“不!短路的不仅仅是线圈,换向片的绝缘云母也已经击穿碳化了!”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闭上了嘴,脸上闪过一丝懊悔。
然而,耿忠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眼中爆发出一种遇到知音的强烈光芒。
他看着那个老技师,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同样用简单的日语,回了两个词。
“说得对!”
“非常专业!”
轰!
这句跨越了国籍和阵营的“专业共鸣”,像一把重锤,彻底击碎了那几个日本技工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们眼神中的敌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被同行认可的激动,有身为阶下囚的屈辱,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
耿忠知道,火候到了。
他不再理会那几个已经陷入思想斗争的技工,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仓库。
他要去找赵刚。
他要申请一份比缴获一个营的装备,都要重要的战利品!
“政委!”
耿忠一脚踏进指挥部,看到正在地图前沉思的赵刚,开门见山。
“我刚刚在俘虏里,发现了几个日本的技术工兵!”
赵刚抬起头,有些意外。
耿忠喘了口粗气,眼神灼热得像一团火。
“政委,这几个人,我亲自考过了,都是顶尖的好手!他们就是活的说明书!”
“有了他们,我们缴获的那些德国机器,不出一个月,就能全部转起来!就能给我们造枪管,造炮管!”
耿忠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请求!把这几个人,从战俘营里划出来,直接交给我!划归技术科,给予他们‘特殊俘虏’的待遇!”
“他们,比一个营的装备都重要!我要让他们,为我们造机枪,造大炮!”
赵刚静静地听着,看着耿忠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他没有立刻回答。
许久,他缓缓点了点头。
“好,人可以给你。”
耿忠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狂喜。
但赵刚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头微微一凛。
“但是,老耿,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赵刚的目光变得无比严肃和深邃。
“思想改造工作,必须同步跟上。你要记住,技术没有国界,但工程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