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兵带来的消息，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靶场上刚刚燃起的狂欢。
楚云飞的侦察兵。
这几个字，让空气中刚刚还沸腾的喜悦，瞬间冷却，凝固。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那双刚刚还闪烁着狂喜光芒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透出一股狼一般的警惕和凶狠。
“他娘的，这个楚云飞，鼻子比狗还灵！”
李云龙低声骂了一句，眼神里充满了复杂。
是敌非友，但又惺惺相惜。
这种感觉，最是挠人。
“团长，楚云飞的人只是在外围观察，没有恶意。”赵刚沉声说道，“但这也说明，我们搞出这么大动静，已经瞒不住人了。”
“他楚云飞想看，就让他看！”
李云龙一挥手，狂喜之后，一股豪气从胸中升腾而起。
他一把搂住耿忠的肩膀，另一只手重重地拍在那冰冷狰狞的钢制弓臂上，感受着那钢铁传来的、充满了力量的质感。
“哈哈哈哈！怕什么！”
李云龙放声大笑，仿佛要将刚才那一丝阴霾彻底震散。
“有了这宝贝疙瘩，别说一个平安县城，就是太原，老子都敢去捅他一下！”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那是对胜利最原始、最直接的渴望。
“耿小子，你给俺听好了！这次攻城，俺亲自带队！”
他拍着胸脯，唾沫横飞。
“俺第一个！就让俺老李，第一个从这天上飞过去！俺要亲手把秀芹从鬼子手里抢回来！”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个人英雄主义的豪迈，思维还停留在“拥有一件绝世神兵，然后亲自挥舞它斩将杀敌”的层面。
这是李云龙式的浪漫，也是他根深蒂固的战争哲学。
然而，耿忠没有回应他的豪言壮语。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李云龙，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兴奋，只有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理智。
“团长。”
耿忠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李云龙的笑声戛然而止。
“这不是一次突击。”
他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而是一场手术。”
说完，他不等李云龙反应，转身对赵刚说道：“政委，把团长请到指挥所去吧，计划，需要所有人同步。”
……
后山脚下，临时用帐篷和木板搭建起来的前线指挥所。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桐油的味道。
指挥所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谁也没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个巨大的沙盘。
一个按照惊人比例，精细还原了整个平安县城地形地貌的沙盘！
城墙的高度，城门的结构，主要街道的走向，甚至连小鬼子的指挥部、兵营、仓库、明暗火力点……都被用各种颜色的小旗子，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哪里是打仗，这分明是上帝在俯瞰自己的棋盘！
李云龙一踏进指挥所，就被这个精细到令人发指的沙盘给震住了。
他张大了嘴，围着沙盘转了一圈，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震撼。
他打了一辈子仗，画过的地图能铺满一个操场，可那些粗糙的线条，跟眼前这个立体的、活生生的县城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涂鸦！
“团长，政委，请看。”
耿忠没有理会他的震惊。
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棍，充当指挥棒，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
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满身油污的技术科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运筹帷幄、掌控一切的，真正的战争设计师！
他的眼神冷静而锐利，仿佛能穿透沙盘，看到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这不是一次突击，而是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耿忠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指挥棒轻轻点在了沙盘上。
“我们的目标，不是攻占县城，而是用最小的代价，在最短的时间内，救出秀芹嫂子，并摧毁敌人的指挥系统，然后……全身而退。”
“整个行动，代号‘惊雷’，总共分为三个阶段，环环相扣，精确到秒。”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权威。
李云龙和赵刚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
“第一阶段，炮火准备。时间，三十秒。”
耿忠的指挥棒，指向了县城中心一栋插着太阳旗的二层小楼。
“战斗打响，炮兵营的六门迫击炮，将对这里，也就是山本的临时指挥部，进行一轮急速射。三发炮弹，一发都不能少。”
“同时，另外六门炮，对城内的日军主兵营，进行覆盖性炮击，目的不是杀伤，而是制造混乱，把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城内。”
李云龙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他想插话，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第二阶段，飞索突击。时间，炮击开始后的第三十一秒。”
耿忠的指挥棒，从城中心，猛地划向了那高耸的城楼。
“弩炮发射，抓钩将锁定城楼的这个位置。”
他点在城楼的垛口上。
“这个位置，是炮火的绝对死角，也是观察的盲区。抓钩固定后，魏和尚将带领二十人的突击队，利用滑轮，在十五秒内，飞渡到城楼之上！”
“他们的任务，不是恋战，而是用最快的速度，以震撼弹开路，控制住城楼，为秀芹嫂子的撤离，打开一条生命通道！”
“信号，绿色信号弹，代表通道已确保。”
耿忠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李云龙和赵刚的心脏。
“第三阶段，斩首与撤离。”
“突击队上城楼的同时，张大彪的一营，将在正面发起佯攻，吸引城门守军的全部火力。”
“而我，将亲自带领一个三人爆破小组，从另一个方向，利用弩炮发射的第二根绳索，直接空降到日军的弹药库顶上。”
“轰掉它！”
耿忠的指挥棒，重重地敲在了代表弹药库的小旗上。
“当弹药库殉爆的火光升起，就是总攻和撤退的信号！”
指挥所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帐篷外山风吹过的“呼呼”声。
李云龙彻底听傻了。
他额头上，不知不觉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这他娘的还是打仗吗？
这简直就是……就是一道被拆解开的数学题！
每一步，每一个环节，都被计算得清清楚楚！
轰！
李云龙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颗惊雷。
他原以为自己叫嚣着攻打县城，已经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
可此刻他才发现，在耿忠的计划里，自己那点想法，是何等的粗糙，何等的简陋，何等的……像个莽夫！
他第一次感觉到，战争，原来可以这么打。
原来，可以如此的精密，如此的冷酷，如此的……科学！
他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他看着眼前的耿忠，看着这个浑身还沾着机油和硝烟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震撼、佩服、恍然大悟……
最后，都化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彻底的心悦诚服。
许久。
李云龙猛地一转身，一把从旁边警卫员的背上，抢过了那台崭新的步话机。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走到耿忠和赵刚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用双手将那代表着战场最高指挥权的步话机，递到了他们面前。
然后，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独立团团长，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庄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老赵，耿小子……”
“以前打仗，俺是脑子，你们是胳膊腿。”
“今天这场仗……”
李云龙深吸一口气，眼神无比坚定。
“你们是脑子，俺李云龙，就是你们手里最快的那把刀！”
“这个指挥部，从现在起，你们说了算！”
说完，他松开手，转身大步走出了指挥所。
他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山坳里，那星星点点、如同鬼火般的平安县城的灯光。
夜风吹过，卷起他衣角，猎猎作响。
他拿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缓缓举到眼前。
镜片里，那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头待宰的羔羊。
他低声地，仿佛在对自己，又仿佛在对那个他亏欠了太多的女人，喃喃自语。
“秀芹，等着我。”
“这一次，老子要让小鬼子看看，什么叫他娘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