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炮营，临时指挥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躁的气息，混杂着硝烟、汗水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呛得人嗓子眼发干。
炮营营长王承柱，正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张粗糙的地图，两道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的脚下，是堆积如山的炮弹箱。
不远处，几十门崭新的六零迫击炮，在昏暗的马灯下，闪烁着冰冷的钢铁光泽。
这些，都是耿忠科长带给他的底气。
可现在，这股底气，却变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
这么多炮，这么多弹，该怎么打？
强攻县城？
这点炮火分散开来，砸在平安县那厚实的城墙上，恐怕就跟撒胡椒面一样，听个响罢了。
根本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
“营长，要不……咱们还是老办法？”一个连长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把炮都拉到前面去，抵近了轰他娘的城门楼子！”
“放屁！”王承柱眼睛一瞪，“你当小鬼子的机枪是烧火棍？还没等你架好炮，人就给你打成筛子了！”
争论声此起彼伏。
战士们也在窃窃私语，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对这场硬仗的巨大压力。
他们是炮兵，可在攻坚战里，他们更像是扛着铁管子的步兵，随时准备填线。
就在这时，指挥所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耿忠带着几个挎着帆布包的技术科测绘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身上还是那股子机油味，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一进来，整个指挥所的喧嚣，仿佛都被他身上那股沉静的气场给压了下去。
王承柱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迎了上去。
“科长！您可算来了！俺们正愁得快把头发给薅光了！”
耿忠没有理会他的抱怨，只是点了点头，径直走到地图前。
“把你的地图，收起来。”他淡淡地说道。
王承柱一愣。
只见耿忠将一个大号的图纸筒放在桌上，从里面抽出一卷厚实的绘图纸，猛地一抖。
“哗啦——”
一张巨大而精密的地图，瞬间铺满了整个桌子。
指挥所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所有炮营的干部，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瞬间围了过来，脑袋挤着脑袋，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这是平安县城的地图？
不，这简直就是把平安县城从地里拔出来，再拍扁了放在他们眼前！
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细线，精准地标注着每一条街道，每一处房屋。
更让他们心脏狂跳的是，地图上用红色的圆圈和叉号，标注出了几十个醒目的目标点！
“这是小鬼子的指挥部。”
耿忠的手指，点在城中心一处毫不起眼的院落上。
“这是他们的兵营、弹药库、军马场……还有这里，这里，和这里，是他们明暗火力点的具体位置。”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王承柱和所有人的心坎上。
他们缴获过日军的地图，可跟眼前这张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涂鸦！
这哪里是地图？
这分明就是一张写满了答案的考卷！
“科长……这……这……”王承柱的嘴唇哆嗦着，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耿忠没给他震惊的时间，他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手写表格。
“这是给你们的‘射击诸元表’。”
他将表格分发给每一个炮排的负责人。
“一共二十七个主要目标，每一份表格对应一个。上面清楚地写着每一门炮需要调整的射击角度、方位，以及……引信的设定。”
引信设定？
王承柱低头看着手里的表格，那上面鬼画符一样的数字和符号，他大概能看懂。
可“瞬发”和“延时”这两个词，他却是头一次见。
耿忠看出了他的困惑，解释道。
“我们这次炮击，目标不是杀伤多少敌人。”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而是要在第一轮打击中，就彻底打哑、打瞎、打瘫敌人的指挥和反应能力！”
“我们要的，是一场外科手术！”
……
炮兵阵地。
夜风吹过，卷起阵阵寒意。
几十门迫击炮，如同蛰伏的凶兽，在夜幕下露出了狰狞的轮廓。
耿忠亲自跪在第一门炮前，手里拿着一个简易的象限仪，仔细校对着炮管的角度。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充满了科学的严谨和美感。
所有的炮手，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仿佛在观摩一场神圣的仪式。
王承柱站在他身后，手里死死攥着那份射击诸元表，心脏不争气地“怦怦”狂跳。
就在刚才，耿忠向他们完整地阐述了整个炮击计划。
一个他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三段式”炮击方案！
“第一波，所有火炮，全部使用瞬发引信！”
耿忠的声音，在王承柱的脑海中回响。
“目标，敌军指挥部、通信节点、军官宿舍和兵营！我们不要给他们穿上裤子拿起枪的机会！要在战斗打响的第一秒，就让他们变成一群没头苍蝇！”
瞬发引信！
落地就炸，追求最大的破片杀伤和心理震撼！
王承柱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就觉得头皮发麻。
“第二波，换延时引信！”
“目标，敌军的炮兵阵地、弹药库、油料库！我要你们的炮弹，能穿透屋顶，钻进仓库内部再爆炸！”
“我要让小鬼子自己的弹药，变成炸他们自己的炸弹！”
钻进去再炸？
炮弹还能这么玩？
王承柱当时就听傻了，他感觉自己几十年和炮弹打交道的经验，被彻底颠覆了！
“第三波，火力延伸！”
“当突击队开始行动后，你们的任务，就是用炮弹，在城墙和主要街道上，给我拉起一道死亡弹幕！彻底封死敌人的增援路线！”
一环扣一环！
从斩首、到瘫痪、再到压制！
整个方案逻辑之清晰，构思之精巧，简直就像一件艺术品！
王承柱这才明白。
科长给他的，不只是一堆先进的武器。
而是一种全新的，足以改写战争规则的……思想！
这已经不是他过去理解的“打炮”了。
这是一场由精密计算和科学理论主导的，“外科手术”式的精确打击！
他看着那些已经按照指令，将火炮调整到预定角度，并将第一发炮弹小心翼翼装填入炮口的炮手们。
阵地上，一片肃静。
除了夜风的呼啸，只剩下战士们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变得格外沉重的呼吸声。
王承柱握紧了拳头。
他看着自己手下这支仿佛脱胎换骨的炮兵部队，又看了看远处那个正在调试一台古怪的、方方正正的铁盒子（步话机）的年轻科长。
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心，如同火山般从心底喷涌而出！
他知道。
这一战，将彻底改写所有人对“炮兵”这两个字的认知！
就在这时，耿忠调试好了最后一台步话机。
他抬起头，冲着王承柱的方向，做了一个后世代表“OK”的手势。
然后，他拿起通话器，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冷静到极点的声音，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柱子，记住。”
“没有我的命令，一发炮弹也不许打出去。”
“一切行动，听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