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的背面，是一片被月光遗忘的洼地。
风在这里打着旋，卷起枯草与碎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百多匹战马安静地打着响鼻，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
马背上，一百多个沉默的骑士，像一尊尊浇铸在马鞍上的钢铁雕像。
孙德胜坐在他的枣红马“追风”上，没有动。
他只是用戴着皮手套的手，一遍遍抚摸着胸口。
那块由耿忠亲手为他穿上，冰冷沉重的护心镜。
隔着几层棉衣和牛皮，他依然能感受到那块锰钢板带来的坚实触感。
那不是一块铁。
那是命。
是耿科长，是整个技术科，不眠不休从牙缝里省出来，给他们骑兵连多续的一条命。
他身后的战士们，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
他们检查着胸前的护甲，感受着那份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马刀，那削铁如泥的锋刃在月色下泛着一层令人心安的冷光。
他们扶正了挂在马鞍另一侧的马槊，那三棱破甲的槊锋，像一头即将出笼的凶兽。
马匹也显得格外不同。
它们的脖颈与前胸，都被厚重的浸透了桐油的牛皮护具包裹着。
这让它们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雄壮，都要狰狞。
人和马，都披上了属于他们的铠甲。
孙德胜终于动了。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长篇大论。
他只是缓缓拔出了腰间那把凝聚了耿忠无数心血的“耿氏马刀”。
“噌——”
一声清越的龙吟，划破了风的呜咽。
他将马刀高高举起，刀尖直指苍穹。
“弟兄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铁锤一样砸在每个战士的心口上。
“我们是独立团的骑兵连！”
“是一把尖刀！”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今天，就是我们这把刀为全团开路的时候！”
“我们身后就是团长！就是政委！就是整个独立团几千多号弟兄！”
他猛地将马刀向前一指。
指向那片被死亡笼罩的黑暗平原。
“我们，有退路吗？！”
“没有！”
一百多号汉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压抑却撼天动地的怒吼！
他们没有挥舞兵器。
只是不约而同地用右拳，狠狠砸在了自己胸前的护心镜上！
“咚！咚！咚！”
沉闷的如同战鼓般的响声，在洼地里回荡。
那是他们的回答。
那是他们向死而生的誓言！
就在这时。
东边他们刚刚撤离的山区，骤然爆发出一片惊天动地的枪炮轰鸣！
重机枪的咆哮，迫击炮的闷响，手榴弹连成片的爆炸声，汇成了一股要把天都掀翻的巨大声浪。
李云龙动手了。
他把全团的家底都砸了进去，为他们创造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孙德胜知道，时机到了。
他最后一次深深看了一眼身后，那片炮火连天的家的方向。
然后他猛地扭过头。
那张坚毅的脸上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剩下决绝。
他将那把闪着寒光的马刀向前猛地一挥！
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发出了他这一生中最决绝最响亮的命令！
“骑兵连——”
“进攻！”
“驾！”
没有丝毫的犹豫。
一百多名骑士同时双腿猛夹马腹。
一百多匹披甲的战马同时发出一声长嘶，迈开了它们雄壮的四蹄！
战马开始小跑。
蹄声细碎而急促。
他们像一股从山坳里涌出的黑色溪流，慢慢流上了山坡。
当第一匹马越过山脊线，出现在那片被月光照得雪亮的平原上时。
溪流开始加速。
蹄声变得密集。
“驾！驾！”
骑士们俯下身子，将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上。
他们手中的马刀平平向前伸出，刀锋与地面平行。
马槊被他们紧紧夹在腋下，三棱的槊锋斜斜指向前方。
溪流汇入了平原。
瞬间就变成了一股奔腾咆哮的大河！
“轰隆隆——”
大地开始颤抖。
上百名骑兵，上百匹战马，在短短的数百米距离内就完成了最后的加速！
他们从山坡的阴影里如潮水般涌出。
他们汇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
马槊如林！
刀光如雪！
他们向着平原上那片由无数篝火与人影构成的敌人包围圈，发起了决死的、义无反顾的冲锋！
……
平原的另一端。
日军骑兵第一旅团第四联队的临时指挥部。
联队长黑岛森田大佐正举着他的蔡司望远镜，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远处山区的战况。
那里的枪炮声很激烈。
在他看来，不过是笼中之兽最后的垂死挣扎。
“联队长阁下。”
一个副官快步走了过来。
“筱冢义男将军的命令，收缩包围圈，不要主动进攻，等待山里的土八路耗尽弹药。”
“我知道。”
黑岛森田放下了望远镜，脸上露出一丝属于猎人的傲慢与轻蔑。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双擦得锃亮的马靴。
“一群被堵在山里的耗子，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就在这时。
瞭望塔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呼！
“敌袭！”
“骑兵！是支那人的骑兵！”
黑岛森田的眉头皱了一下。
骑兵？
在这种情况下还敢主动冲出来？
他重新举起望远镜，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镜片里。
一支小小的黑色队伍，正从远处的山坡上冲刷而下。
他们的队形保持得堪称完美。
他们的速度快得像一阵风。
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反射出一片片奇异的金属光斑。
黑岛森田甚至能看清，他们最前排那如森林般平举着的长长兵器。
他愣了一下。
“那是……马槊？”
他的脸上露出了更加浓厚的轻蔑笑容。
“一群活在几个世纪前的古董。”
他放下了望远镜。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场螳臂当车的自杀式袭击。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第一大队，第二大队，上马！”
“让他们见识一下，大日本帝国皇军的骑兵是如何碾碎这些不知死活的虫豸的！”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日军的营地里响起了急促的集合军号声。
两支装备精良的日军骑兵大队，超过六百名骑兵，迅速跨上了他们的高头大马。
他们排成了更加厚实、更加庞大的冲锋阵型。
黑色的洪流，对上了黑色的巨浪。
黑岛森田再次举起了望远镜。
他要亲眼欣赏这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平原之上。
两股代表着不同信仰、不同意志的骑兵洪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接近！
距离一千米！
八百米！
五百米！
孙德胜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狂风吹得他脸颊生疼，吹动着他额前的乱发。
在他的视野尽头，那片黑压压的数倍于己的日军骑兵阵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他能看到对方那雪亮的出鞘马刀。
他能感到脚下的大地，因为对方的冲锋而传来的更加剧烈的震颤！
但他没有任何畏惧。
他只是将身体压得更低。
将手中的马刀握得更紧。
然后他张开了嘴，喉咙里迸发出了一声震彻云霄的野兽般的怒吼！
“骑兵连！”
“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