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得像是要散架。
车厢里，总部调查组的专家们一个个脸色铁青，胃里翻江倒海。
但比颠簸更让他们难受的，是此行的荒谬感。
他们都是各个领域的精英，有的来自太行兵工厂，有的是后勤统计方面的专家，还有的更是像陈康一样，是喝过洋墨水，见过大世面的高级军事人才。
现在，他们却被一个泥腿子团长的豪言壮语，绑上了一辆破车，去一个穷山沟里，见证一个所谓的“神话”。
可笑！
陈康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目光冷漠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黄土高坡。
沟壑纵横，满目荒凉。
这就是晋西北，一片贫瘠到连生存都成问题的土地。
在这样的地方，能诞生超越军事常识的奇迹？
他根本不信。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李云龙为了掩盖自己的“虚报浮夸”，上演的一出狗急跳墙的闹剧罢了。
他甚至已经预见到了结局。
无非就是看到一个比别处大一点的铁匠铺，几门缴获来的、被擦得锃亮的迫击炮，然后李云龙再唾沫横飞地吹嘘一番。
最后，自己会用冰冷的数据和事实，彻底撕碎他最后的尊严。
想到这里，陈康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冷笑。
他不是要针对谁，他只是要捍卫科学的严谨，和战报的严肃性。
车队终于在一处名叫“赵家峪”的村口停了下来。
当调查组的众人跳下车时，眼前看到的景象，彻底印证了他们心中的预判。
低矮的窑洞，泥泞的土路，衣衫褴褛却精神饱满的战士。
这里，和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根据地村庄，没有任何区别。
一样的贫穷，一样的落后。
“陈专家，各位首长，这边请。”
李云龙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没有带众人去团部喝水，而是直接领着他们，绕过嘈杂的练兵场，朝着村子后方一处偏僻的山坳走去。
山坳的入口，有双人双岗的哨兵，戒备森严，气氛明显和村里不同。
“李团长，你们的兵工厂就在这里？”
一位来自太行兵工厂，名叫王德厚的老专家忍不住问道。他一路上都在摇头，显然对这份战报嗤之以鼻。
“嘿嘿，老王专家，别急嘛。”
李云龙咧嘴一笑，“待会儿看了，您可别把眼珠子掉出来。”
王德厚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脸上的不屑却更浓了。
一行人走进山坳，眼前出现了一排不起眼的，用石头和泥土垒起来的厂房。
从外面看，和普通的库房没什么两样。
所有人都做好了参观一个“大号铁匠铺”的心理准备。
李云龙在一间最大的厂房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陈康，笑容里带着一丝挑衅。
“陈专家，请吧。”
说罢，他猛地伸手，一把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预想中“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没有传来。
取而代之的。
是一阵他们从未听过的，充满了力量感的轰鸣！
“突！突！突！突……”
那是一种低沉、稳定而有力的声音，仿佛一头钢铁巨兽正在均匀地呼吸。
伴随着这轰鸣的，还有无数皮带高速转动时发出的，连成一片的“嗡嗡”声。
以及金属与金属摩擦切削时，那种特有的，令人牙酸却又莫名悦耳的“滋滋”声。
这三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曲雄浑而陌生的“工业交响乐”。
门口的调查组众人，脚步齐齐一顿。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困惑不解的表情。
这是什么声音？
陈康的眉头，第一次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快步上前，越过李云龙，第一个踏入了厂房。
然后。
他就愣在了原地。
跟在他身后的王德厚，以及其他所有调查组成员，在看清厂房内景象的瞬间，也全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门口。
每个人的眼睛，都猛地睁大，瞳孔里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这……这是什么地方？
这根本不是什么铁匠铺！
这是一个真正的，现代化的工厂！
宽敞的厂房中央，一台巨大的、绿色的钢铁怪兽，正在不知疲倦地轰鸣着。
那是……一台柴油机！
虽然型号老旧，外壳上还带着斑驳的锈迹，但它运转得极其平稳，巨大的飞轮带动着一根主传动轴，发出震人心魄的律动。
而在厂房的天花板上，一套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皮带轮系统，如同蜘蛛网般铺展开来。
无数条牛皮传动带，从主轴上延伸出去，精准地连接到下方的一排排机器上。
那是……车床！
整整五台日制车床，在皮带的带动下，正以同样的匀速飞速转动着！
几名穿着满是油污的工装，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年轻工人，正站在车床前，聚精会神地操作着。
他们的动作，熟练而精准。
在他们的操控下，飞速旋转的刀具，正从一根根粗糙的钢材上，切削下一道道卷曲的、亮晶晶的铁屑。
飞溅的火星，在明亮的电灯光下，如同节日的焰火。
电灯！
这里竟然还有电灯！
整个调查组的人，全都傻了。
他们的大脑，在这一刻，仿佛被这颠覆认知的一幕给冲击到宕机了。
他们看到了什么？
柴油机！
皮带联动系统！
统一的动力源！
半机械化的流水线生产！
这一切，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出现在晋西北一个土八路的兵工厂里？！
别说晋西北了，就算是他们中级别最高的太行兵工厂，也还在以人力和畜力作为主要动力！
大部分的精密加工，依旧要靠老师傅们用锉刀一点一点地手工打磨！
可这里……
这里竟然已经用上了集中供能的联动系统！
这代表着一种全新的，超越了这个时代根据地所有兵工厂的生产模式！
“动力……是动力源……”
王德厚这位在兵工战线上奋斗了大半辈子的老专家，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那套在天花板上运转不休的皮带轮系统，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们……他们解决了动力问题……他们用一台机器，带动了所有的车床……”
“天才……这他娘的是天才的设计！”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像是在看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而陈康，早已没有了之前那份高高在上的冷静和审视。
他的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此刻写满了震惊，写满了颠覆，写满了无法理解的迷茫。
他快步走到一台正在运转的车床前。
他没有去看那被加工的零件，也没有去看那熟练的工人。
他只是伸出手，颤抖地，近乎于朝圣般地，轻轻抚摸着冰冷的车床床身。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
从机器内部，从那根高速旋转的主轴上，传递过来的一股稳定、强劲、源源不绝的动力。
那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时断时续。
那是一种属于工业时代的，冰冷而强大的脉搏！
报告里那些匪夷所思的数据，那些神话般的战术，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源头。
陈康猛地转过头。
他那锐利的目光，越过李云龙脸上得意的笑容，越过赵刚那如释重负的表情，最终，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身影上。
那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弱不堪的技术科长，耿忠。
这一刻，陈康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审视和怀疑。
只剩下纯粹的，火山爆发般的震惊和不解。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现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口才，竟然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良久。
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所有人脑海中的问题。
“这……”
“这……是你们自己搞出来的？”
面对陈康的提问，耿忠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推了推眼镜，指着不远处另一间戒备更加森严的厂房。
“陈专家，这只是开始。”
“我们真正的核心产品，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