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尽，胜利的狂欢已如山洪般席卷了平安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阳光费力地穿透弥漫在空气中的尘埃与烟雾，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残破的街道上。
战士们的脸上，混合着汗水、血污与灰尘，却掩不住那发自肺腑的、灿烂到耀眼的笑容。
整个县城，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喧嚣沸腾的露天集市。
“哈哈哈！快看，一整箱！都是牛肉罐头！”
一名战士抱着一个木箱，笑得嘴都合不拢，引来一片羡慕的起哄声。
“他娘的，把那挺歪把子给老子抱紧了！今晚谁也别跟老子抢，老子要抱着它睡！”
另一边，几名战士正合力擦拭着一挺缴获的九二式重机枪，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自己的婆娘。
街道两旁，物资堆积如山。
一袋袋码得整整齐齐的粮食，像一座座小山丘。
一捆捆颜色各异的布匹，散发着久违的工业染料的气息。
药品、香烟、食盐、武器弹药……所有在根据地里比金子还精贵的东西，此刻就这么随意地堆放在地上，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发财了。
这是所有独立团战士心中唯一的念头。
前所未有的大捷，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缴获！
这种最朴素、最直接的喜悦，足以冲淡连日血战带来的所有疲惫与伤痛。
就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中，政委赵刚的身影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快步穿梭在欢呼的人群里，脸上同样泛着激动的红光，但眼神里更多的却是一种近乎眩晕的震撼。
他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叠厚厚的纸。
纸张的边缘，因为他用力的指节而微微卷曲，泛着白色。
那是一份刚刚由后勤人员初步统计出来的，缴获物资的清单。
“政委好！”
路过的战士们纷纷向他敬礼，脸上洋溢着崇敬与喜悦。
赵刚只是匆匆点头回应，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他的目标很明确。
他没有去临时指挥部找李云龙，那个家伙现在肯定正叉着腰，对着缴获的武器流口水。
他要找耿忠。
他必须第一时间找到耿忠，和他分享这份足以改变根据地未来的天大喜讯！
“看见耿科长了吗？”他抓住一名正在搬运弹药箱的战士问道。
那战士抹了把汗，咧嘴一笑：“报告政委！刚才还看见耿科长了，他没在指挥部，好像……好像是往城西鬼子的那个修理厂去了！”
“修理厂？”
赵刚愣了一下，随即了然。
他快步朝着城西的方向走去。
空气中胜利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郁的、刺鼻的机油与金属混合的味道。
鬼子的机械修理厂到了。
那是一座低矮的、用红砖砌成的巨大厂房，几扇玻璃窗早已在炮火中震得粉碎，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
赵刚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因快走而急促的呼吸，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嘎——”
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厂房内的景象，让赵刚的瞳孔微微一缩。
不同于外面的喧嚣，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几十台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机器，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地矗立在昏暗的光线里。
地上满是油污，空气中那股独特的工业气息更加浓烈。
而耿忠，就站在厂房的最深处。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理会门口的声响。
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集中在了面前的一台机器上。
那是一台德制的车床，即便是布满了油污和灰尘，依然能看出其精密而优美的结构。
耿忠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车床导轨，动作轻柔，眼神专注而痴迷，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赵刚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激动再也按捺不住。
他快步走了过去，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甚至有些变调。
“老耿！耿小子！快看！你快看这个！”
他冲到耿忠面前，猛地展开了手中那叠厚厚的清单，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们发财了！我们把鬼子一个战略储备库给整个端了！”
耿忠终于从那台机床上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激动得满脸通红的赵刚。
赵刚没有在意他的反应，他指着清单上的条目，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高声念诵着那些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数字。
“粮食！光是白面和大米，就缴获了超过三十万斤！三十万斤啊！足够咱们全团的弟兄们，敞开肚皮吃上整整三年！”
“还有药品！盘尼西林、磺胺、吗啡……足够我们建立三个标准配置的野战医院！以后咱们的战士，再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伤就没命了！”
“布匹！够给全根据地的男女老少，一人做一身新衣服还绰绰有余！”
“食盐、白糖、罐头……堆得跟山一样！”
赵刚的声音越来越高，他指着清单的最后一页，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还有这个！黄金！整整两大箱！还有各种大洋、珠宝……老天爷啊！咱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他念完了。
他抬起头，满眼期待地看着耿忠，期待从对方脸上看到同样的狂喜，同样的震撼。
然而，他失望了。
耿忠只是平静地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清单。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粮食、药品、黄金那些令人心跳加速的条目。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波澜。
只是在看到“德制六角车床一台”、“万能铣床一台”、“冲压机两台”以及“柴油发电机组一套”这些条目时，眼神才亮了一下。
然后，他就把清单还给了赵刚。
“嗯，知道了。”
他的反应，平静得就像在听一份再寻常不过的报告。
赵刚愣住了。
他脸上的狂喜，慢慢凝固，化为了巨大的不解。
“老耿，你……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这可是……”
耿忠没有回答他。
他转过身，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重新望向眼前那台冰冷黝黑的车床。
许久。
他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在这空旷的厂房里，却像一把重逾千钧的巨锤，一字一句，狠狠地砸在了赵刚的心上。
“政委。”
“你说的那些，是战利品。”
耿忠伸出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轻轻拍了拍身前的机器。
“而这些……”
他缓缓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满屋子的钢铁巨兽。
“这些，是未来。”
赵刚彻底呆住了。
未来？
他看着那些冰冷的、沾满油污的铁疙瘩，脑子里一片空白。
耿忠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赵刚从未见过的、炽热如火的光芒。
他指着那台德制车床，一字一顿地对赵刚说道。
“政委，你记住。”
“粮食吃完了，就没了。”
“黄金花掉了，也就不是咱们的了。”
“但这些东西不一样！”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可辩驳的强大力量。
“它们是能下金蛋的母鸡！”
“是咱们根据地工业的脊梁！是我们兵工厂的骨头！”
“有了它们，我们才能自己造枪，自己造炮！才能让每一个战士都用上好钢造的刺刀！才能让我们的子弹壳不再需要满世界去捡！”
“有了它们，我们才算是真正挺直了腰杆子！”
轰！
赵刚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的那份清单，那份记录着泼天富贵的清单，在这一刻，仿佛变得轻如鸿毛。
他看着耿忠，看着对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再转过头，看着那些沉默而冰冷的机器。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眼中的“胜利”，和耿忠眼中的“胜利”，或许……或许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
这些铁疙瘩……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个认知上的巨大冲击，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赵刚固有的思维，让他陷入了长久的、震撼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