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这是失败？”
耿忠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全场数千道目光，齐刷刷地从那堆恶臭的废渣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里，有困惑，有不解，有茫然，也有一丝丝……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期盼。
李云龙那只握着枪、因为愤怒而颤抖的手，被耿忠稳稳地按住。
那只手，并不孔武有力，却传来一股不容置疑的、让人心安的力量。
他那冲到天灵盖的怒火，仿佛被这股力量硬生生地给压了下去。
他看着耿忠，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立功脸上的嘲讽笑容，也僵住了。
他看着这个在最后一刻站出来的年轻人，看着他那平静得有些可怕的脸，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耿忠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松开李云龙的手，平静地走到了那堆还在冒着黑烟的废渣前。
他完全无视了周围那足以将人淹没的沮丧气氛，也无视了方立功那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眼前这堆失败的产物。
他弯下腰，从一名技术科学徒手里，拿过一副早已准备好的、用多层厚帆布缝制的粗糙手套，戴上。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伸出手，不顾那滚烫的余温，直接从那堆粘稠的废渣里，捡起了一块最大的。
他将那块废渣拿到眼前，仔细地端详着。
敲了敲，听了听声音。
甚至，还凑到鼻子前，轻轻地嗅了嗅那股刺鼻的气味。
他的动作，专注，严谨，沉稳。
不像一个失败者在面对自己的耻辱。
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名医，在为一位病情复杂的病人，进行冷静而细致的诊断。
“所有技术科的学徒，都给我过来！”
耿忠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些原本垂头丧气，觉得跟着他丢尽了脸的年轻学徒们，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围了上来。
耿忠举起手里那块又脏又臭的废渣，目光扫过每一张迷茫的脸。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晨钟暮鼓，振聋发聩！
“都给老子看好了！”
“睁大你们的眼睛，把这玩意儿的样子，给老子刻进脑子里！”
“这不是废渣！这不是耻辱！”
“这是咱们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宝贝！是我们的……‘错题本’！”
“错题本”三个字，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耿忠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的“现场教学”，正式开始。
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指向废渣断面处那些清晰可见的、亮黄色的斑点。
“第一个问题！”
“都闻到这股臭鸡蛋味没有？都看到这些黄色的东西没有？”
“这，就是硫！从焦炭里跑出来的毒！”
“它告诉我们，我们用的焦炭不行！是‘毒’燃料！它混进铁水里，炼出来的，就不是钢，是豆腐渣！一碰就碎！这道题，我们做错了！错在哪？错在燃料没处理干净！”
他的话，清晰，有力，直指问题核心。
学徒们下意识地跟着他的指引去看，去闻，脸上那份沮丧，渐渐被一种恍然的神色所取代。
耿忠随手将那块废渣丢在地上，又捡起另一块。
他指着里面那些依旧保持着原有形状，只是被烧得通红的矿石颗粒。
“第二个问题！”
“看到这些没熔化的石头疙瘩没有？”
“它在告诉我们，炉子里的温度不够！不均匀！”
“为什么不够？因为我们的风，送得不对！时大时小，时断时续！我们的上料节奏，也有问题！炉子里的热量，还没有真正聚起来，就被我们自己给搅乱了！”
“这道题，我们也做错了！错在哪？错在火候不到家！”
他像一个最严厉的老师，剖析着这份失败的“答卷”。
他说的每一个问题，都和眼前这堆废渣的现象，完美地一一对应。
硫超标，所以有黄斑，有臭味。
炉温不够，所以有矿石，没铁水。
逻辑严密，有理有据，不容辩驳。
他丢掉手里的第二块废渣，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站直身体，看着眼前那些已经从迷茫变得若有所思的学徒们，看着周围那些重新抬起头的战士们。
他的声音，再次提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力量！
“一次点火，就让我们清清楚楚地找出了两个最要命的问题！”
“你们告诉我，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我们不是失败了！”
“我们是成功地排除了两个错误的选项！”
“下一次，只要我们把燃料里的毒洗干净！只要我们让风变得听话！这炉子里流出来的，就必然是铁水！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是一种颠覆性的、闻所未闻的逻辑！
失败，竟然可以被这样解读？
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被这番话，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光，重新照了进来。
那些垂头丧气的战士们，慢慢地，抬起了头，挺直了腰。
他们看着耿忠的眼神，从最初的崇拜，变成了一种近乎狂热的、绝对的信任！
队伍的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谷底，开始疯狂地回升！
李云龙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些重新燃起斗志的兵，又看着那个站在人群中央，仿佛自身就在发光的年轻人。
他心里的那股邪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敬佩和……一丝后怕。
他后怕，自己刚才差一点，就用最愚蠢的方式，毁掉了这一切。
赵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扶着眼镜，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只要耿忠这个核心还在，这个团队的灵魂，就永远不会倒下。
而站在一旁的方立功，脸上的表情，早已凝固。
那份从容，那份轻蔑，那份智商上的优越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像一个木雕泥塑一样，僵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他听着耿忠那条理清晰的分析，虽然很多专业的词汇他听不懂。
但他能感觉到！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个年轻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源于绝对专业、绝对自信的，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场！
那不是靠吹牛，不是靠喊口号，而是一种建立在科学和真理之上的，真正的力量！
他今天，看到的不是一个土八路的失败。
而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全新的、可怕的物种的诞生！
就在这时，耿忠转过头，看向了李云龙。
“团长。”
“给我三天时间。”
他的声音，平静，却重若千钧。
“清理炉膛，处理燃料，整顿鼓风。”
“三天后。”
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方立功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眼神。
“我向你保证。”
“这里流出来的，一定是真正的铁水！”
这番话，是承诺，更是宣言！
方立功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那个自信到极点的年轻人，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他改变了立刻离开，回去向楚云飞报告这个“好消息”的想法。
他快步走到李云龙面前，第一次，主动地、郑重地，拱了拱手。
他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
“云龙兄。”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看来，贵部，确实是卧虎藏龙。”
“方某……想多留三日。”
“亲眼看看，耿科长，是如何……点石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