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铁——!”
耿忠的声音,像一道命令,也像一声号角。
全场数千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所有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
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蜜糖,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两名早已准备好的、全团力气最大的战士,手持着一根粗长的、前端烧红的钢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高炉的出铁口前。
他们脸上,混杂着激动、紧张和无比的庄重。
他们知道,他们即将亲手开启的,是独立团的未来。
“动手!”
陈老汉在一旁,用沙哑的声音吼道。
“喝——!”
两名战士同时发出一声爆喝,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双臂之上,抡起钢钎,狠狠地撞向那块封堵着出铁口的耐火泥!
“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
火星四溅。
出铁口,纹丝不动。
“再来!”
“当!”
又是一记重击。
耐火泥上,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每一次撞击声,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了。
李云龙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他却毫无察觉。
赵刚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死结,他甚至忘记了呼吸。
那些围观的战士和老乡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瞬间。
只有方立功,依旧稳稳地坐在那条长凳上。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欣赏着眼前这出即将演砸了的滑稽戏。
“嘿!”
“嘿!”
战士们的号子声,变得越来越急促。
钢钎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那最后、也是最顽固的阻碍。
“轰——!”
终于,在一声巨响之后。
那块封堵了许久的耐火泥,被彻底捅穿、撞碎!
出铁口,打开了!
“开了!开了!”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向前拥去,想要第一时间目睹那传说中的、金红色的铁水洪流!
然而。
想象中,那如同火龙出洞、奔腾咆哮的壮观景象,并没有出现。
没有金红色的光芒。
没有灼热的气浪。
从那个黑洞洞的洞口里,先是冒出了一股呛人鼻息、带着浓烈硫磺味的黑色浓烟。
紧接着。
一股黑红相间、粘稠如泥、半熔不熔的、仿佛沥青和岩浆混合的恶心东西,慢吞吞地、极不情愿地,从洞口流淌了出来。
它蠕动着,翻滚着,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里面夹杂着大块没有熔化的黑色焦炭和烧得半生不熟的矿石。
它流到地上,没有形成铁水该有的镜面,而是堆积成了一滩冒着黑烟、散发着恶臭的……
废渣。
第一次炼钢。
在数千军民和一位“贵客”的注视下。
以一种最彻底、最直观、最无可辩驳的方式。
失败了。
“……”
时间,仿佛静止了。
空间,也仿佛静止了。
风,停了。
声音,消失了。
打谷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战士们脸上那狂热的、充满希望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一点一点地龟裂、破碎,最终变成了一片无法掩饰的、巨大的失望和茫然。
那是一种信念崩塌后的空洞。
前一秒还在天堂,后一秒,就被打入了地狱。
李云龙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由红,转白,再转青。
最后,黑得如同他脚下那滩冰冷的炉渣。
他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赵刚的脸色同样惨白,他扶了扶眼镜,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汗水,所有的期盼,最终就换来了这么一堆狗屎不如的、黑不溜秋的垃圾。
而就在这片死寂之中。
一个不合时宜的、轻轻的嗤笑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呵。”
是方立功。
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笔挺的军服,仿佛掸去沾染上的灰尘。
他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李云龙面前。
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浓浓的轻蔑,和一种“我早就说过会这样”的、智商上的优越感。
他看着那滩散发着恶臭的废渣,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
“云龙兄。”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独立团每一个人的心脏。
“看来,贵部的奇迹,今日是看不到了。”
他伸出手指,嫌弃地指了指那堆东西。
“这堆黑不溜秋的玩意儿,恕兄弟我眼拙,实在是不知有何用处。”
“莫非,是贵部新研发的……肥料?”
这句话,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嘲讽!
“你!”
李云龙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像是要滴出血来。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感觉自己的尊严,连同整个独立团的尊严,都被人狠狠地踩在脚下,碾成了碎片!
“噌——!”
他一把就从腰间,拔出了自己的那把王八盒子!
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地指向了方立功的脑门!
“你他娘的,再说一遍试试!”
李云龙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身后的警卫连,也“哗啦”一声,全部举起了枪。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方立功的卫兵们也大惊失色,立刻拔枪,将他护在身后。
两支抗日的队伍,在这一刻,竟然到了兵戎相见的边缘。
方立功本人,却似乎并没有被吓到。
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指着自己的枪口,脸上那份轻蔑的笑容,反而更盛了。
他彬彬有礼地,对着李云龙拱了拱手。
“云龙兄,怎么?说不过,就准备动武了吗?”
“这,就是你们八路军的待客之道?”
“你——!”
李云龙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手,沉稳而有力地,按住了他持枪的手腕。
“团长,冷静。”
是耿忠。
一直沉默着的耿忠。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李云龙的身边。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沮丧,甚至没有丝毫的失望。
只有一片让人看不懂的、湖水般的平静。
他轻轻地,将李云龙的枪口压了下去。
然后,他转过身,迎着全场数千道混杂着失望、困惑、绝望的目光。
他平静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谁说……”
“这是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