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的临时指挥部,被一股焦躁和紧迫的气氛挤得满满当当。
那张写着旅部突围命令的电报就摆在地图旁边。
上面的墨迹,似乎还散发着一股火药味。
李云龙、赵刚,还有各营的营长,脑袋都快凑到了一起。
他们围着那张简陋的军事地图,烟草的味道呛得人直咳嗽。
“都别他娘的耷拉着脸!”
李云龙的大嗓门,把房顶的尘土都震下来几粒。
“挪个窝而已,天塌不下来!”
他粗大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划,从赵家峪,一路划到了西边那个被标注为“A-7”的区域。
“旅部让咱们去这儿,那就去这儿!”
“正好,老子也嫌赵家峪这地方,伸不开腿脚!”
一营长张大彪凑了上来,他的手指点在了通往“A-T”区域的两条路线上。
一条是红色的虚线,蜿蜒曲折,在山沟里绕来绕去。
另一条是蓝色的实线,几乎是一条直线,横贯在一片开阔的丘陵地带。
“团长,政委。”
张大彪的声音瓮声瓮气。
“我看,就走这条蓝色的大路!”
他指着那条直线。
“这条路虽然看着暴露,可路况好,平坦!”
“咱们团现在家当可不少,重机枪、迫击炮,还有技术科那些宝贝疙瘩,都得用骡马驮着。要是走山路,那得走到猴年马月去?”
二营长也跟着点头。
“大彪说的对!山路太慢了,万一被鬼子咬住屁股,部队拉不开,重武器也展不开,那才叫麻烦!”
“没错!走大路,速度快!”
“就算碰上小股的鬼子,咱们也能立马展开队形,直接给他干趴下!”
几个营长你一言我一语,意见很快就达成了统一。
理由很充分,也很现实。
部队要快速机动,重装备不能丢,平原开阔地,利于部队展开作战。
这几乎是写在军事教科书里的常识。
赵刚也微微点头,他虽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从部队的实际情况出发,走平原大路确实是当下最稳妥,也是最高效的选择。
李云龙吧嗒吧嗒抽着烟,听着手下们的分析,脸上的表情也透着一股子认可。
“行!那就……”
“团长,我反对走平原!”
一个声音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瞬间切断了李云龙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整个指挥部,猛地一下,安静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齐刷刷地转向了声音的来源。
耿忠。
他一直站在角落里,沉默地盯着那张地图,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
而且一开口,就是一句石破天惊的反对。
李云龙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可以不听任何人的,但他不能不听耿忠的。
这小子,就是独立团的定海神针。
耿忠没有理会众人错愕的表情,他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了地图前。
他的手指,落在了那条蓝色的、笔直的平原大路之上。
然后缓缓地,从起点划到了终点,那个名为“A-7”的汇合点。
“团长,你看。”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这条路,太平坦了,太开阔了。”
“开阔到,连一个像样的遮蔽物都没有。”
他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指挥员。
“这不像是突围路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更像是一个,为我们准备好的,刑场。”
刑场!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射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脏。
指挥部里刚刚还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张大彪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挠了挠头,有些不解。
“老耿,你这话……啥意思?刑场?这也太邪乎了吧?”
“不邪乎。”
耿忠的手指,在那片代表着平原的空白区域,重重地敲了敲。
“这种一马平川的地形,对步兵来说,或许是坦途。”
“但对另一种兵种来说,这里,就是最完美的屠宰场。”
他抬起头,迎着李云龙探究的视线。
“骑兵。”
骑兵?!
众人面面相觑。
二营长忍不住反驳道:“老耿,你多虑了吧?根据咱们的情报,这附近根本就没有小鬼子的骑兵主力部队啊!筱冢义男就算再疯,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支骑兵联队来吧?”
“是啊,咱们跟这片的小鬼子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们有几根毛,咱们都清楚!”
“情报上没有。”
耿忠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执拗。
他无法解释情报的来源。
他脑子里那段属于未来的血腥记忆,是他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他只能,用最纯粹的逻辑,去说服眼前这些用经验作战的猛将。
“各位营长,团长,政委。”
“你们不觉得,这很反常吗?”
“旅部,命令我们突围,去‘A-7’汇合。”
“而这个‘A-7’,恰好是一片最适合骑兵集团冲锋的平原。”
“而通往这片平原的路上,又恰好有这么一条最不应该走的,笔直的,毫无遮蔽的大路。”
“甚至,这条大路就像是专门为了让我们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片平原上一样。”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所有人的心头。
“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巧合得,就像一个专门为我们独立团,量身定做的圈套!”
指挥部里,死一般的寂静。
烟头在李云龙的手指间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一哆嗦。
他那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抹凝重。
耿忠的分析,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地图上那片看似平常的区域,露出了下面可能隐藏着的血腥杀机。
赵刚的脸色也变得异常严肃。
他走到地图前,仔细地看着耿忠指出的那片区域。
“老李,老耿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兵者,诡道也。筱冢义男这个老鬼子一向狡猾,这次他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设下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陷阱,完全有可能。”
他抬起头,又看向那条蜿蜒的山路。
“可是,如果我们走山路,速度至少要慢上一天。”
“部队的疲劳,装备的损耗,都是大问题。万一平原上根本没有陷阱,我们因为延误了时间,错过了和主力汇合的时机,那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这一下,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走平原,可能踏入一个致命的陷阱。
走山路,可能因为延误军机而陷入更大的被动。
两种选择,两种风险。
这成了一个两难的死局。
“他娘的!”
李云龙把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碾碎。
他烦躁地在指挥所里,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
一方面,他对耿忠的判断有种近乎迷信的信任,这小子从没让他失望过。
另一方面,旅部的命令和部队的实际情况,又让他觉得耿忠的猜测过于匪夷所思。
会议,陷入了僵局。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绷着一根弦。
最终的路线选择,悬而未决。
“行了!”
李云龙猛地停下脚步,大手一挥。
“都给老子滚蛋!回去,让部队做好出发准备!”
“两条路,都给老子做好预案!”
“至于到底走哪条,让老子再想想!”
营长们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和沉重,离开了指挥所。
……
夜,深了。
寒风在赵家峪的上空呼啸着,像是野兽的哀嚎。
耿忠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骑兵连的驻地。
马厩里,孙德胜正亲自带着几个老兵,给战马加着最后的夜草。
这些战马,是骑兵的命。
看到耿忠,孙德胜有些意外,连忙迎了上来。
“科长,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耿忠没有寒暄,他看着那些膘肥体壮的战马,开门见山。
“孙连长。”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发飘。
“我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你的骑兵连,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上……”
“遭遇了,数倍于己的,装备着马刀和冲锋枪的,日军精锐骑兵……”
耿忠死死地盯着孙德胜的脸。
“你有几成胜算?”
孙德胜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他那张常年被风霜侵袭的古铜色脸庞,在马厩昏黄的油灯下,一瞬间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