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里昏黄的油灯,将孙德胜惨白的脸照得像一张揉皱了的纸。
他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耿忠的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扎进了他心里最骄傲也最脆弱的地方。
骑兵。
平原。
数倍于己的精锐。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处决。
耿忠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转身走出了马厩,将那个冰冷的答案留给了孙德胜,也留给了闻讯赶来的李云龙。
半小时后。
独立团临时指挥部。
李云龙一脚踹开了门,满脸煞气。
“传我命令!”
他冲着屋里几个焦急等待的营长发出一声低吼。
“不走平原!”
“全团,改道!钻山沟!”
张大彪愣住了。
“团长,这……这不耽误事儿吗?重装备……”
“耽误个屁!”
李云龙一巴掌拍在地图上,震得桌子嗡嗡作响。
“老子宁可把炮扔了,也不能把弟兄们的命扔在鬼子的屠宰场里!”
“执行命令!”
没人再敢多问一句。
那股子从李云龙身上喷涌而出的野兽般的直觉和决断,压倒了一切军事常识。
……
晋西北的群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一头头匍匐的巨兽。
独立团这支刚刚创造了奇迹的部队,化作一条沉默的土龙,一头扎进了这片连绵不绝的深山老林。
没有大路。
脚下只有被野草和碎石覆盖的崎岖羊肠小道。
战士们的脚底板很快就被磨出了血泡。
驮着重机枪和迫击炮的骡马更是走得一步三滑,有好几次都险些连人带装备滚下山崖。
队伍行进的速度慢得令人发疯。
可李云龙却铁了心,一声不吭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手里攥着那杆心爱的冰冷烟斗,却一次都没有点燃。
天渐渐亮了。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东方的云层时,走在山脊上的战士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看见了。
东边,那片他们原本要穿过的平原方向,升起了一股股黑色的浓烟。
不止一股。
是十几股,几十股!
那些烟柱从一个个村庄的位置冲天而起,在蔚蓝的天空下扭曲着、挣扎着,像无数条被钉死在大地上的黑色冤魂。
整个根据地都烧起来了。
空气里飘来一股呛人的焦糊味。
那味道里混杂着草木、房梁,还有……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队伍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沉重压抑的喘息声。
所有人的后背都窜起一股凉气。
如果……如果他们走了那条平原大路……
张大彪的嘴唇哆嗦着,他扭头看向队伍中段,那个沉默地跟着技术科骡马一起走的年轻科长。
那一眼,充满了后怕与敬畏。
“走!”
李云龙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都他娘的别看了!快走!”
队伍重新开始移动。
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之前是突围。
现在是逃亡。
……
狼烟在晋西北的大地上处处燃起。
日军的“铁壁合围”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巨大渔网,从四面八方缓缓收紧。
他们的推进不求速度,只求彻底。
一村一镇地清剿。
一山一沟地篦梳。
任何敢于抵抗的力量,都会被数倍于己的兵力和绝对优势的炮火瞬间碾成齑粉。
任何可能为八路军提供补给的村庄都会被付之一炬。
这是一场野蛮的、不留任何死角的绞杀。
独立团就像是被这张大网惊动的一群狼。
他们只能不停地跑。
白天躲在深山里,与岩石和树木为伍。
夜晚趁着夜色的掩护,沿着最险峻的路线快速穿插。
疲惫、饥饿像两条毒蛇,啃噬着每个战士的身体与意志。
第三天,黄昏。
一支日军的运输队正沿着一条山谷间的公路慢悠悠地前进。
他们押送着弹药和给养,哼着歌,显得格外松懈。
在他们看来,这片区域已经被帝国的铁蹄来回犁了三遍,不可能再有成建制的八路。
“打!”
公路旁边的山坡上,李云龙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埋伏多时的独立团一营瞬间火力全开!
一时间枪声大作!
手榴弹的爆炸声在狭窄的山谷里被放大了数倍,震耳欲聋。
战斗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到十分钟,山谷里就恢复了平静。
战士们饿狼一样从山坡上冲了下去,熟练地打扫着战场。
饼干、罐头、子弹、药品……
缴获不算丰厚,但对已经断粮一天的独立团来说,无异于救命的甘霖。
李云龙却没有半点打了胜仗的喜悦。
他站在山坡上举着望远镜看着远处。
战斗结束了还不到十五分钟。
东边和西边的地平线上,已经同时出现了小鬼子两支快速反应部队的影子!
他们的反应速度比以往快了不止一倍!
“撤!”
李云龙一把将望远镜塞进怀里,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快!带着东西,马上撤!”
……
夜。
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这里是独立团今晚的临时宿营地。
庙里生着一堆几乎快要熄灭的篝火。
火光映着一张张疲惫而麻木的脸。
指挥部设在神像后面一个勉强能避风的角落。
一张缴获来的鬼子军用地图铺在地上。
赵刚正拿着一支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做着标记。
每一个已经确认的鬼子据点、扫荡部队的位置,他都用红笔画上一个圈。
每一个圈都代表着一片死亡的区域。
耿忠就蹲在他旁边沉默地看着。
他看着赵刚的手在地图上移动。
他看着那支红色的铅笔一次又一次地落下。
地图上红色的圆圈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那些圈互相连接、彼此重叠,像一片片不断扩散的致命红色菌斑。
而代表着根据地的那片绿色区域,正在被这些红色菌斑疯狂地吞噬、挤压。
留给独立团能够安全活动的那一点点可怜空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最后。
赵刚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老李,你看。”
他指着地图。
“我们,被包饺子了。”
李云龙叼着那根没点燃的烟斗凑了过来。
地图上那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红色,像一张已经收紧到极致的绞索。
而独立团就在这绞索的最中心。
李云龙盯着那张地图看了很久。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许久。
他才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对着几个同样脸色凝重的营长沉声说道。
“鬼子这次是下了血本了,想把咱们当兔子一样圈死在这山里。”
他顿了顿,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弟兄们。”
“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话音未落。
“报告——!”
一个负责外围警戒的侦察兵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山神庙。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尖利而嘶哑。
“团长!”
“西边!北边!”
“都发现了鬼子的大部队!”
“正……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合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