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千然看着林腾飞的脸色，微微垂眸，直入主题，“父亲，今日哥哥已经把贺家人的意思都跟女儿说了，女儿觉得这个法子甚好，正是两全其美之计。”
林千然这般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更让林腾飞一阵瞠目结舌，看着林千然的目光中也多了好些复杂的意味。
“父亲，我知你不喜我娘亲，所以连带着对我也远不及妹妹那般疼爱怜惜，我并不怪你，毕竟，这是人之常情，人的心都是偏的。”林千然嘴角挂着笑，对着林腾飞认真地诉说。
这一次的谈话，便是他们父女的最后一次告别了，也算是她给他们的父女关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父亲，女儿说些真话，您可不要生气。您根本不算是尽职的父亲，忙于公务，甚少归家与女儿团聚，没有尽到对女儿的教育职责。对妹妹还好，对我的话……”林千然淡笑一声，“若是父亲再晚几年回来，只怕连女儿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吧。”
林腾飞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心里一阵赧然，“是为父的错，为父一直以来都亏待你了，你就是怨怪为父，也是正常的。”
林千然摇了摇头，“以前是怪过，寒过心，但是，后来，父亲也的确怜惜过我，爱护过我，珍视过我，相信过我，这些便够了，人不能太贪心了。”
林腾飞一阵阵发怔，他觉得自己的眼眶禁不住一阵阵发红，一股十分酸楚难受的感觉涌上心头。
林千然也觉得心头有些发酸，她抽了抽鼻子，继续道：“你我终究是父女一场，这也是上天给的缘分，现在，这样的缘分似乎要用尽了，女儿今后，便再也不能住在这繁华的京城之中，不能光明正大地喊您父亲了。这，想来也是上天的安排。”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父亲，便没有女儿，今后女儿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今日，女儿便给父亲磕上三个响头，便当是还父亲的养育之恩吧！”
林千然说罢，便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磕罢，林腾飞眼中已然是老泪纵横，对这个女儿的疼惜和愧悔之情，也再也忍不住，尽数涌上心头。
送走了父亲，林千然给自己做了一顿饭，一个人吃得十分认真，吃罢之后，她便拿出了包袱，把自己藏在房间暗格里的银两都取了出来，留出了四份，分别留了信给了落英缤纷和玉树临风，还留了话给哥哥，让他把踏雪送还给贺云修。
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些常用的衣物，随手打了个结，环视了一圈这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早在很久以前，她便有了这样的念头，等她有钱了就一定要离开这个小小的四方之地，但是到她有了足够的银子，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能够到处闯荡的时候，她却屡屡停滞不前。
一直到现在，情势所逼，她完全没有了退路，才终于是迈出了这勇敢的一步。
有时候，人要做一个说做就做的实践家，真的需要勇气。
林千然去了碧落阁、裕兴粮行、彩衣阁布庄、金樽月酒楼，茗品斋茶庄，在他们的门下都塞了一封信，那是辞别信，也是退股信，今后，她跟这些店铺，便没有更多的瓜葛了。
不管这些庄子的幕后老板究竟是谁，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她也在这里得到过自己想要的，凡事都要善始善终。
最后，她去了百草阁，敲门了那里的门，小厮看到是她，脸上依旧是惊讶又为难的神色，主子吩咐过不能让她进来，这个吩咐一直都没有解除。
林千然知道这些小罗罗只是听命行事，她也不为难，只是问道：“风起在吗？”
小厮摇头，“不在，这些天都不在。”
林千然心头一阵失落，她没有多言，纵身飞上了屋顶，半躺在上面看着星空，等着黎明的到来。
她要离开这里，该道别的，都已经道别了，唯有师父，自从那次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她要走，总是要跟师父打一声招呼。
林千然一直躺到了天色泛白，看着整个京城慢慢从沉寂中苏醒，她的心境竟然出奇的平和。
她害怕林千攸会发现她不见了，派人来找，思来想去，林千然便悄悄从窗户溜进了师父的书房，躲在里面等他。
她一直注意听着外面的动静，但是二楼一直都没有任何人上来，这里是师父的地盘，他的规矩大，若不是师父吩咐，下人们是断断不敢轻易上来。
林千然一直枯坐着，肚子饿了，她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点心垫一垫，一直这般枯坐了大半日，还是没有等来师父。
她以前都觉得很奇怪，只要是她一来，师父便总是会在，现在，她都已经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师父却还是没有来，难道，真的是因为师父已经不再认她，所以她才会等不到师父吗？
林千然一阵胡思乱想。
她坐到了师父的书桌前，百无聊赖地看着书桌上摆着的一溜笔洗砚台，还有那一套笔墨纸砚，是她送给师父的。
她随意地拉开了抽屉，瞄了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断成两半的墨锭。
就在师父吻她的那天，那只墨锭被风起摔坏了，没想到师父还是没丢，就在抽屉里藏着。
林千然心里涌起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滋味。
她想，师父还背着她藏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她悄悄地拉开了第二个抽屉，看到了一幅画卷，她打开一看，就是那副跟那件袍子一起丢失了的画。
袍子都已经找回来了，这副画自然也是能找回来的。林千然嘴角带着笑，轻轻地抚着那副画，抚着画上的师父，然后又把它重新卷好，放了回去。
林千然打开第三个抽屉，咦，是师父的私章。
桌上不是放着一个私章了吗？怎么这里还有一个？从印泥的崭新程度来看，这私章也是常用的。
而且这私章的做工，似乎要比桌上的那个要好，师父怎么把这个藏起来了。
林千然伸手去拿，随手拿了起来，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印了一下。
她再把印章拿来，看到上面出现的三个字时，她的手颤抖了一下，手中的私章哐当一声便掉在了地上，红色的印泥在地面上留下了一块殷红的痕迹。
自己手臂上的那三个字，赫然是，贺子尘……
贺子尘，怎么会是贺子尘！师父怎么会有贺子尘的印章！
林千然慌忙把那枚私章捡了起来，认真地盯着上面的三个字看，是贺子尘没错。
林千然的手有点发抖，她把私章胡乱放好，然后翻出了那个抽屉里的东西，那些公文要件，全都翻了出来，一份份地翻看着。
她越看，手便越是抖得厉害。
贺子尘，贺子尘，每一个签名，都是贺子尘！
那些墨汁久远的文件，绝对不会是伪造出来的，可这些文件上的签名，都是贺子尘！
林千然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以前的总总都涌上心头，师父自称自己是江湖闲散人，但是做派仪态，无不透露出尊贵之气，他说他手下便只有杏林百草阁这么一处大的产业，但是，他用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他从来都不会为了钱财发愁。
林千然以前便猜想过，师父一定是在给某些富贵人家做西席，要价很高的那种。
但是她却没想到这么一种可能，他本身就出身非富即贵。
她想起师父时不时会把子尘公子挂在嘴边，说这是他留下的残局，这是他新谱的曲，这是他新作的诗……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他自己，就有可能是那个子尘公子。
她想起赏梅宴当日，贺雨溪说她的书法作画都很有她大哥的风骨。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贺雨溪和季氏的时候，心里总是时不时泛起的一股熟悉的感觉。
她想起，只要是她出现的宴席，这位大才子，就从来没有出现过，哪怕是自己亲妹妹的生辰礼……
她想起那日师父吻她愿不愿意嫁与他，当时师父说，只要她愿意，他便有能力让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让一切困扰都烟消云散，不再成为困扰，让一切回归平静。
她一直想不通，师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通天本事。
那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师父他自己就是要和她成亲的贺子尘啊！
若是当时她说她愿意，只怕师父当场就会把他的真实身份说出来了吧……
可是她犹豫了，所以，师父把她逐出了师门，不再让她叫他师父，实际上，师父是要结束这段关系，然后以贺子尘的身份重新开始与她的新生活。
她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以前她都没有想到！
林千然猛地想到了贺云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是自己生病之后吧……
他一定是知道自己不愿意离开师父，所以，他才放手成全，所以，他才把之前的承诺都抛到了脑后，所以那天，他才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世上，对你最重要的人，你就算背叛全世界也不会背叛他的人，是谁？”
她的答案是，师父。
所以他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再出现过，他不告诉她这些，便是宁愿让她恨他怪他，也不要让她因此承受太多不该有的压力和负担。
林千然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发紧，刺刺的，十分难受。
那么她的师父呢？为什么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她？接受了李代桃僵的林千卉？
林千然木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嘴唇，眼神中一片呆滞，是因为，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