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瀚夫2023-09-07 09:547,434

  1998年的深冬,北山县,一个男人掀开雪幕,从嶙峋的山岭向下走,再次回到了人间。他喘着粗气,瞪大浑浊的双眼,看向北山县城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不断蒸腾向上的白雾自无数个人的无数张嘴中呼出来,挡在他的面前,像是一堵墙,需要他用尽力气去撞破。他有些怵,想回头,在这一刻他意识到了肩膀上的重量。

  

  男人正扛着一个灰绿色的蛇皮袋,袋子里是一具狍子的尸体。尸体比淋漓的雪更冷,让男人的肩颈隐隐作痛。他被压的半弯着腰,打算穿越面前的一条马路,去藏身在老居民区里的野味饭馆卖掉狍子的尸体。

  

  他开始过马路了,脚下是绵延的冰和肮脏的雪。虽然是清晨,但目之所及皆是昭昭的烟气。突然,一盏灯仿佛利箭猛刺过来,之后是狠踩刹车后轮胎与冰面相抗衡的执拗声。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红灯,而危险已然冲到了他的身前——一辆桑塔纳的前保险杠探出来,正顶在他的大腿上。男人倒地,蛇皮袋从肩膀掉落,死去的狍子从蛇皮袋中滑出来,好像即将复生,会在冰面上挣扎着爬起来逃走,但它只是将暗褐色的血留在了马路边上,四条细长的腿就再次瘫软下去。

  

  桑塔纳及时刹住,司机开门下车:你他妈瞎啊......司机骂着,低头看见了男人的眼神,在一瞬间,男人眼神中炙烈的凶狠便烧掉了司机的蛮横。司机后退,回到车上,倒车,起步,绕过男人和那具狍子的尸体,向前驶去。

  

  男人不慌不忙,一言不发,开始附身将狍子装回蛇皮袋中。大小不一的车响着喇叭,纷纷自他身边绕过。男人则像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不管不顾,低头将死亡扎进袋子。

  

  2.

  北山县监狱的放风时间是四十分钟,犯人分成四波进操场。前三波都是寻衅滋事、斗殴劫道的小角色。下午四点放出来的第四波才是重刑犯,都戴着手铐脚镣。每当这时,倚在半山腰上的王非凡就会掏出望远镜,将视线投进北山县监狱的操场里。

  

  王非凡坐在树林间的一块大石头上,从已经洗褪色的帆布书包里掏出一个速写本,翻开,哆哆嗦嗦的开始在本上面写下他给犯人起的外号:“疤子”——“疤子”此时正在操场南面的边缘晃悠,因为戴着脚镣,步履有些蹒跚。他的疤自额头起始,歪斜的贯穿双眼之间,延伸到了嘴唇上,像是一道荒野中的裂痕。他精壮有力,即便穿着囚服,依然可以看出他肩膀至手臂的肌肉轮廓。根据这些特征,王非凡断定他就是晚间新闻播报中那个能徒手杀人的恶徒。

  

  关于“疤子”的信息有限,但足够具体。他曾经因故意伤人两次入狱,刑满释放后带女友外出就餐,遭到醉酒混混的挑衅,争执升级成搏斗后,“疤子”赤手空拳的在五分钟之内杀死了两个成年男人。一片血淋淋的画面突然出现在王非凡的脑海里,他随即在“疤子”的名字后画了个括号,括号内标注了“暴力倾向”四个字。

  

  王非凡再次抬头去看操场,在距离“疤子”不远的地方,一个瘦小的男人正在缓慢的踱步。王非凡将目光移回本子,写下了“杀手猴”三个字。即便戴着沉重的脚镣,“杀手猴”在面对一只朝他扑楞过来的麻雀时,依然灵巧的闪避过去,并满眼嫌弃的看着那只麻雀。如果不是因为狱警立于一旁,王非凡知道“杀手猴”一定会毫无迟疑的捉住那只麻雀,并用拇指和食指扭断它的脖子。

  

  王非凡随即开始思考“杀手猴”是谁——应该是那个善于逃窜的悍匪,持械抢劫十数次,死伤数人。他不断在新闻中出现,并不是因为犯案风格有多特殊,而是因为他善于逃跑,并靠着自己敏捷的身手不断突破警方的包围圈。甚至有坊间传闻他曾师从少林,练就了一身轻功的绝技。此刻的王非凡看着依然在跟麻雀较劲的“杀手猴”,在他的外号后面标注了“多动症”三个字。

  

  除了这两个特征明显的重刑犯,还有一个毫不起眼的男人,鬼祟的藏身在操场的边缘,远离人群,鼻青脸肿。王非凡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皮紧”两个字——他应该就是前段时间震动整个黑吉省,让年轻女孩在夜晚不敢出门的连环强奸犯。在凶徒和悍匪汇聚的地方,欺凌弱小的强奸犯必是公敌,会成为所有人宣泄暴力的目标。而袭击一般会以“你是不是皮子紧了,我给你松松啊”这句话开始。

  

  写到这里,王非凡合上了笔记本。他将毛线帽往下拉,尽力遮住被冻得通红的耳朵。雪在中午转小,又被头顶茂密的枝叶遮蔽,此刻空气中只剩下难忍的干冷。王非凡的手指僵硬,心里却燃着火。这团火里有兴奋和妒忌,以及浓烈的猜疑。

  

  抓住了“疤子”、“杀手猴”、“皮紧”三个穷凶极恶之人的“冻狗子”,究竟是谁?

  

  “冻狗子”也是一个外号,并在北山县城内被广为流传。“冻狗子”原本指长居于深山之中的人,后来也被那些常年藏身在老林里的猎手用来自嘲。久而久之,“冻狗子”在这个东北县城成为了林中猎人的同义词。

  

  而王非凡所在意的“冻狗子”,又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猎人。他不光狩猎动物,还狩猎人,并且专猎逃犯,以此来赚取警方发布的悬赏金。

  

  北山县算是一个凶徒的汇聚之地,因为地处中俄边境,又临着广袤的原始森林,各地的逃犯都把北山县当成是人间蒸发前的最后一站。如此这般,北山县也成为了97年第二次严打行动之后全国发布悬赏令频次最多的县城。无论是警方,抑或受害者家属,都希望能在嫌犯彻底消失前抓住最后一次将其绳之以法的机会。

  

  仅仅一年之后的1998年,“冻狗子”就成为了北山县的传奇。据说,他靠自己出众的狩猎能力追踪并抓捕了十数个在逃嫌犯,并将他们全都送进了笆篱子。大家将他当成传奇,但王非凡不信,他认为“冻狗子”名不副实。

  

  同样是一个法外之徒罢了。

  

  王非凡把“冻狗子”三个字写在一页空白纸的正中间,并在后面加上了一个问号,想了想,划掉问号,改成了感叹号。此时,越来越浓重的寒意漫上身体。王非凡意识到自己再待下去就要被冻伤了,只能合上笔记本,脚低一呲一滑的下山。监狱的操场渐渐由立体的沙盘变成一堵高耸的白墙,并慢慢缩小。王非凡沿着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小路,行至一处下凹的路基边,他的自行车就停在那里。

  

  跨上车,王非凡迎着越来越冷的北风,开始往家骑行。这辆自行车年老色衰,结构涣散,触感僵硬,在雪地上不断的打横,像是一条濒死的鱼。北山县的冬季漫长,今年一入冬,王非凡就跟他爸王洋要新自行车,王洋说下一把赢了就换,说了仨月,在麻将桌上却毫无要赢的迹象。

  

  天迅速黑了下来,气温持续走低。在快要进入县城主街道的小路上,一声呼哨响起来,不好的预感袭上王非凡的心头,他一边加紧蹬车,一边转头向后看,就看到了同班的几个男孩正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追赶他。这些男孩掏出了手电筒,一只手把着车把,一只手将比冰更寒冷的光射向王非凡的眼睛,黑暗的路上,一块块光斑像某种暗器扎进了王非凡的眼中,当身下的自行车再次打横,王非凡一瞬间丧失了方向感,连车带人翻到在地。那几辆新车利落的刹停在他的身旁。

  

  王非凡,下午咋没来上学呢?咋的,就你特殊啊?

  

  一束手电筒的光直直射在王非凡的双眼上,他用手去遮,觉得袭来的声音耳熟,但辨不出是谁,毕竟这样冷漠刻薄的声音在自己的生命中数不胜数。

  

  王非凡,又去笆篱子外头蹲着啦?你直接蹲进去不好吗?

  

  又一个声音响起来,同时一只手从混乱的光线中伸出,拽走了王非凡的书包。稀里哗啦,书包里的东西纷纷坠地——铅笔盒、课本、一只王非凡自己做的弹弓、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写的《帷幕》,这些东西纷纷坠地,只有那个速写本停滞在了半空中。

  

  疤子,暴力倾向。杀手猴,多动症……你写的这都啥啊。这样吧,我给你添一行……

  

  半晌,本子也坠地,光猛的消失,几辆自行车嘻嘻哈哈的驶离了王非凡。等他的双眼再次适应了黑暗,便抓起自己的本子查看。在今天下午记录的末尾,多了一行巨大而丑陋的字迹:王非凡——妄想狂。

  

  王非凡合起本子,把地上的东西一件件的拣回书包。他故作冷静,直到看见自行车的横梁已经被人用蛮力踹弯曲。他开始愤怒,放弃了抢救自行车的想法,反而助纣为虐的朝自己的自行车上踹了两脚,之后背起书包,沿着路边往家走去。

  

  他一步一步的走,不停的在心里说,我不是妄想狂,我会成为一个好警察。

  

  我绝不会输给冻狗子。

  

  六点半,天已经全部黑透,王非凡在自己家楼栋门口站定,看着楼梯上行空间里那盏阴晴不定的声控灯,犹豫不前。他并不担心父亲问自行车去哪了,因为父亲目前深陷泥沼,自顾不暇。他不想回家,是因为不想也踏进父亲身在的那片泥沼之中。

  

  北山县的夜晚,气温骤降。站了五分钟,王非凡冻坏了,为了活命,只能往家迈步。他家在五楼,走到三楼,就听见了人声的喧闹。老楼的楼道狭窄,一层挤了三家的房门,本就局促,却被要债的流氓摆了三个小圆桌,四周围了十二个红色的塑料小板凳。两套在楼道里,还有一套延伸进了王非凡的家中——防盗门开着,60平米的两室一厅里烟雾缭绕,仿佛一间正在发生变异的棋牌室。

  

  王非凡一言不发,尽量不碰到任何人,艰难的穿过楼道,侧身挤进自己的家门。流氓都当他不存在,抽烟的抽烟,摸牌的摸牌。而他的父亲王洋此时正在厨房里做饭,似乎已经习惯了催债者寄居在自己家中的状况——这通常预示着催债者的行为会很快升级,在王非凡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但王洋思维简单,并自诩随遇而安,只不过这样的态度与他繁杂的欲望相驳,并会连带着牺牲掉王非凡的生活。

  

  在一片嘈杂声中,王洋把仨菜一汤端到了桌上。茄子炖土豆,尖椒干豆腐,榛蘑炒五花肉。还有一小盆西红柿鸡蛋汤。王非凡不饿,但吃的很急,头不抬眼不睁,避免跟父亲产生语言上的沟通,王洋却没话找话,一边把不多的五花肉全部夹给王非凡,一边说:你瞅瞅你瘦的,多吃肉。王非凡还是不说话,也不看他爸爸,一口接一口的吃肉。王洋接着说:再有两年就高考了,你压力也不用太大,差不多就行,我......王洋说到这,挨着餐桌的那张牌桌上有人糊了,大呼小叫声碾压过来,王非凡压根儿没听清他爸后面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五花肉吃多了,王非凡感到嗓子里腻住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刚刚糊了的那个流氓慢悠悠的走到了父子俩的餐桌旁,点了颗烟,将烟气都吐在王洋的脸上,然后转向王非凡,说:伙食挺好啊。

  

  流氓罕见的接触让王非凡被腻住的那口气通了,然后是更多的气,直冲天灵盖。王非凡突然升起了一股邪火,他抬起头,直视那个流氓。他本以为流氓的眼中会是狠戾,没想到看见的只有疲惫,以及若隐若现的同情。

  

  王非凡被这样的眼神进一步激怒了,他站起来,死死的盯着那个流氓,流氓接受到了挑衅的意味,双眼如王非凡所愿变得凶狠起来,他问:啥意思,你瞅啥啊?

  

  王洋赶紧打圆场,他站起来,手忙脚乱的给流氓发烟:火哥,抽烟。火哥没接烟,依然死死盯着王非凡,饭菜在他们之间吐出所剩不多的热气,在这样的对峙之中,王非凡做出了一系列的想象,包括掀翻桌子,然后掏出腰间的弹弓,仅需一发,就能将面前的火哥击倒在地。

  

  也许需要两发,王非凡想,他也要借此机会打醒自己的父亲。

  

  但幻想终究是幻想,实施起来需要大脑带动四肢,存在延迟,也会让状况变得更加焦灼。就在王非凡伸手想要去触碰弹弓时,火哥突然笑了,然后挥手打了王洋一耳光。

  

  伸展在半空中的几支烟被打落一地。

  

  火哥又给了王洋一下,不轻,王洋捂着脸弯腰下去。火哥重新转向王非凡,说: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你家是反的啊。

  

  王洋的脸肿了,但依然陪着笑脸,笨拙的半跪下捡烟。王非凡看到父亲的模样,戾气在一瞬间散掉。他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无力。父亲越笑,他就越觉得不堪和荒谬。他开始分不清自己刚刚的邪火究竟是因火哥而起,还是因软弱的父亲而起。

  

  王洋将地上的烟小心的插回烟盒,又抽出一根新的,递给火哥,火哥这次接了。王洋赶紧把火点着,递上去。

  

  王非凡在这个时候想到了一个问题:自己将来也会成为父亲这样的人吗?他没有答案,并因为没有答案而感到一阵悚然。

  

  火哥似乎消了气,侧头护火,但双眼依然看着王非凡,说:你啊,听你火叔我一句,别横,没啥用。

  

  王非凡突然绕过餐桌,伸手拽掉了火哥嘴里的烟,扔了。王洋的火差点递在了火哥的嘴唇上。火哥一愣,王非凡没给他进一步思考的机会,说:滚。

  

  火哥不可思议,瞪大双眼,说:哎呦我操......

  

  王非凡将那盆已经凉透的西红柿鸡蛋汤双手举过头顶,然后摔在火哥的脚边。他拔高了音量,以确保屋内的一桌人以及屋外的两桌人都能听见。他吼出来:都给我滚蛋!房间在一瞬间静了下来,坐在赌桌旁边的流氓们纷纷站起身,然后围站在餐桌四周,面目晦暗的踏在正四处流淌的菜汤里。他们包围了王非凡和王洋父子俩。

  

  一个流氓突然伸手揪住了王非凡的脖领子,王非凡向后仰头、挣扎,准备好了拼死一搏。王洋赶紧过来拉架,他呼吸急促,表情慌张。就在事态濒临失控之时,刚刚被王非凡扔了烟的火哥却伸手拉住了想要动手的流氓。

  

  火哥好像很爱笑,他咬着牙笑,先看看王非凡,又看看王洋,说:你儿子可比你硬多了。说完,他的笑容消失,抬起一条长腿,猛的揣在王非凡的肚子上。王非凡向后退,撞在了大衣柜镶的镜子上面。哗啦一声响,镜子破裂。镜子中的几条人影碎成一片乱局。

  

  王洋踉跄的扑到了王非凡的前面,想要挡住火哥对自己儿子的下一轮进攻,却被两个流氓拉到一边。火哥抄起王非凡刚刚坐着的折叠椅,合拢,抡起来,王非凡就在这个时候掏出了自己后屁股兜里的弹弓,拉开皮筋,将一块包在皮兜里的尖利石子对准火哥的额头。火哥一愣,折叠椅暂停在半空中。

  

  在这个非死即伤的危急关头,楼道里的另一扇门开了,一个女人慵懒嘶哑、但底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来:差不多得了,没完没了呢。

  

  屋里十来个人的目光全都看向门外的楼道,一个看起来疲惫不堪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口,她应该有四十来岁,但面容显年轻,漂亮的很清冽。最重要的是,她像是刚刚下班,身上还穿着缀着警徽的警用棉服。

  

  王非凡认出了女人——她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好像是个刑警,独身带着一个比自己年纪小了两岁的女孩生活,姓牛,王非凡平时管她叫牛姨。

  

  逼仄的楼道和客厅中,栽葱似的立着十来个流氓,他们都看着牛姨,牛姨脸上却丝毫没有怯色,相反,她满脸的厌恶和不耐烦:我闺女明年考高中了,你们叮当的搁这拆家呢?考不上赖你们呗?

  

  火哥缓缓放下折叠凳,盯着牛姨身上的警徽,问:大姐,你谁啊?牛姨说:你瞅你跟个螳螂似的你管我叫大姐?旁边流氓说:你咋跟我火哥说话呢?牛姨转向流氓,说:咋的,就这么说了。你长得也没好哪去,一个赛一个干巴,你们吸白粉儿的吧?等会我给缉毒的同事打个电话......

  

  火哥赶紧一个箭步窜上去,满脸堆上真诚的笑,说:我说看你眼熟,是牛Sir啊。不对,是麦达姆。火哥一边奉承,一边朝周围的流氓使眼色:叫啊,快叫牛麦达姆......

  

  牛姨一把推开越靠越近的火哥,说:拉倒吧都。你们要债我管不着,但也要考虑邻里街坊。再扰民,就都拉走验尿吧。火哥敬了个礼,说:噎死麦达姆。

  

  王非凡目瞪口呆的看着牛姨帮助自己跟父亲化解了一场危机。在牛姨的注视下,火哥带着流氓们收拾桌椅板凳,扫地拖地,差点连饭桌上的碗都给洗了。完事便利落的离开了王非凡的家。王洋走近牛姨,向她道谢,牛姨并未搭理王洋,而是依然看着坐在地上的王非凡。她眉眼低垂,但坚定的说:起来。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王非凡都记得牛姨当时对自己说过的这两个字。起来。简单,短促,但蕴含力量。像是某种散发热量的原石,王非凡在之后的人生路上不断的靠这两个简单的字获得了力量。

  

  流氓和牛姨都离开了,王非凡关上了门,再次将是非阻拦在了家门之外。吓坏了的王洋开始找酒喝,从洗水池下拉出一桶散装的白酒,用酒杯直接进去盛,然后倒进嘴里,仿佛刚刚走出沙漠的人见了水。王非凡则呆立在门前,留意着门外的动静,他知道事情还未结束。

  

  果然,半个小时后,门板桄榔响了一声,紧接着是液体泼溅的声音。随着流氓们嘻嘻哈哈的再次远去,一阵浓重的骚臭味顺着门缝涌入室内。王非凡知道自己家门上被泼了屎尿。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很镇定,并在心里盘算着清理需要的工具,在这一刻,王非凡身后的王洋已经陷入醉酒的状态,开始跌跌撞撞的走进梦乡,借此来逃避不堪的现实。

  

  天寒地冻,如果不尽快洗干净门板,屎尿会被冻结住,从而伴随王家一整个冬天。王非凡拿出水盆和消毒液,戴上塑胶手套,赌气似的把父亲王洋的洗脸巾扔进盆里,推门而出。他屏住呼吸,甚至忘了呼吸,擦洗到了凌晨一点半,他终于穿越熏天的臭味,再次闻到了凛冽的空气。

  

  王非凡挪动被冻麻的腿脚,一回头,竟然看见隔壁牛姨的女儿正坐在楼梯台阶上看着自己。女孩裹着警用棉服,长得很像牛姨,清秀,但凛冽,眉眼间看得出某种没来由的厌恶和不耐烦。女孩就那么看着王非凡擦洗屎尿,天晓得看了多久。

  

  王非凡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邂逅,他愣了一下,在脑子里拼命的组织语言,最后憋出一句:你快中考了吧?

  

  女孩面无表情的说:关你屁事。

  

  王非凡吃了一瘪,随即面红耳赤,不知道还应该再说些什么。女孩在此时站起身,好看的双眼凝视着王非凡,这让他进一步萎缩下去。女孩问:你还没找到冻狗子?

  

  王非凡这次吃了一惊,问:你怎么知道.....女孩有些不耐烦的说:我每次去图书馆借侦探小说,都提前一步被你借走了,我想办法查到了借书名单,知道了你的名字,也发现你就是我的邻居。我在一一四中的初中部读初三,就在你们高中部楼上。跟踪了你两天,我发现你总去监狱外面的山上守着,并在第四波重刑犯开始放风的时候在你的小本本上记录。那几个重刑犯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被冻狗子抓住的。所以我怀疑你是个侦探小说的发烧友,并且在研究怎么抓住冻狗子。

  

  王非凡听的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他想要在捋清思路的同时让自己显得别那么笨拙。可越是想装的冷静,就越是头脑发热。现在,王非凡满眼就只有两个字:牛逼。

  

  女孩从楼梯台阶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颈椎,打算推门回家,回家之前,冷冷的留下一句:《帷幕》啥时候看完,赶紧给我。牛姨现在在忙地产商的案子,过阵子忙完了,又该盯我学习了,我就没时间看小说了。

  

  王非凡看着女孩回了家,依旧呆立在原地。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那本1994年由贵州出版社出版的简装版《帷幕》在他眼前掠过。他没想到自己隔壁竟然住了一个这么牛逼的女孩,原本就并不稳固的自尊心在此刻烟消云散。

  

  还有一件事让王非凡觉得奇怪——这女孩为啥要管自己的妈叫姨?

  

  回到家里,王非凡看到王洋已经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打开着,上面正在播出一则新的案件通告——北山县庞德地产公司老板张广发在自家别墅中遇害。王非凡突然意识到,牛姨现在在忙的案子,应该就是这个。

  

  案件通告中说,家属联合北山县公安局发布了悬赏启事,凡对案件调查提供帮助者,奖励两万元现金。抓获凶手,奖励十万元现金......电视屏幕上随即播出了一幅从监控录像中截取的黑白色画面,凶手被某些强烈的光线侵蚀掉了一部分,模糊成了一道瘦长的鬼影。但王非凡依然可以看出,凶手利用某种手段改变了自己真实的身高。

  

  王洋的鼾声如雷,王非凡死死的盯着“十万元现金”五个字,巧了,那也是父亲欠的赌债数目。他没有回身去看父亲,就那么盯着电视荧幕,即便案件通告已经结束,两个扮着古装的男人正在挥刀互砍,但王非凡依然盯着看,心中暗自做下了决断。

  

  自己要先警方一步抓住地产商案的凶手,替父亲还清赌债。

  

  

继续阅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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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者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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