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丽在发现关畅偷了自己的手铐之后,并未动声色。她从县公安局出来,在天寒地冻的街头买了俩烤地瓜,拎着,直接去了关畅的学校门口等着。
等到六点半,初中部的学生都走空了,牛丽也没看见关畅。又等了一会,她看见关畅从校门口相反的方向慢慢走了过来,牛丽并不意外,关畅看见了牛丽,似乎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俩人隔了几步远,站那互相看着。半晌,牛丽把手里的烤地瓜提起来,问关畅:吃不吃?关畅说:吃。
俩人一边吃着烤地瓜,一边往家步行。牛丽问关畅:你没上学,干嘛去了?关畅说:去网吧了。牛丽说:又去杀反恐了,多暴力那玩意。关畅低头吃烤地瓜,含糊不清的说:还行,我见过更暴力的。
牛丽心里一颤,不再说话了。关畅低头在前面走,牛丽在后面跟着。看着关畅的背影,牛丽除了一瞬间的悚然,还有沉沉的内疚。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让这个女孩再快乐起来。
1990年,北山县县城里曾经发生过一系列的无差别袭击案件,凶手只挑人群拥挤的公交车站,用一把改装过的射钉枪无差别攻击无辜的等车人,并趁混乱逃走。关畅当年6岁,跟父母在北山县东南方向的主干道上遭到了袭击。当时是夏天,受害者衣着单薄,凶手残忍的射杀了关畅的亲生父母,重伤了关畅,之后骑自行车逃离现场。牛丽当时负责这个案子,是她将关畅送到了医院,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中,一低头,牛丽胸前都是关畅和她父母的鲜血。
凶手一直没抓到,那片血迹的形状却永远的镶嵌在了牛丽的双眼里,有时会在睡不着的深夜突然涌现出来,潺潺的,仿佛堤坝即将崩裂的预兆。牛丽会突然惊醒,然后蹑手蹑脚的走到关畅的房间门口,静静地注视着熟睡的关畅,直到那片血迹在眼前慢慢消逝掉。
牛丽不育,丈夫因此与她离婚。牛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独自一人生活。公交站袭击案后,在得知远在南方的亲属没有人愿意收留关畅之后,牛丽决定自己收养这个女孩。她一直不把关畅当作女儿,她俩的关系更像是搭伙过日子的朋友。关畅很喜欢牛丽,却一直叫牛姨,六岁的她已经有了含混但深刻的记忆力,她的亲生妈妈死在了一个荒凉的公交站里,她忘不了。
牛丽也忘不了。
直到地产商案的发生,牛丽去了现场,在看到射进床垫的长钉时,她怔住了,那片血迹再次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回头告诉同事,别把射钉枪的事情说出去,先保密。没想到回到家,电视上的晚间新闻已经将射钉枪的图片当成案件通报的背景图了。
关畅坐在沙发上,一侧脸被电视发出的光映亮,她双目圆瞪,牛丽看不出她是生气还是兴奋,抑或两者兼具。关畅似乎屏住了呼吸,整个室内的空气都停滞住了,直到隔壁邻居王洋家里响起了剧烈的打斗声。
所以当牛丽发现自己的手铐被关畅偷了之后,她并未感到意外。血仇未报,关畅就一直是一只被围困的小野兽,在得到了新的线索之后,她一定会有所行动。但牛丽自信可以控制住关畅。经过了八年的相处,牛丽已经摸透了关畅的脾气和性格,最重要的,她一直觉得两人是互相信任的。有这个前提,就没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两人慢悠悠的走回了家,牛丽叫住了关畅,问:晚餐吃啥?关畅说:一个烤地瓜都给我干饱了,不吃了。牛丽说:咱俩出去下馆子吧。关畅说:不年不节的,下啥馆子。牛丽说:地产商案有新进展了,聊聊。
在一瞬间,牛丽看见关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牛丽家楼下有一家加利福尼亚牛肉面,土不土洋不洋,味道也是介于好吃与不好吃之间,很平庸。但关畅却爱吃,她说记忆里有一次跟父母在这里吃过饭。牛丽就带她在这吃,点了牛肉面和拍黄瓜。这次关畅却没动筷子,双眼盯着桌对面的牛丽,她在等她说出地产商案的新进展。
牛丽在心里措辞,吃了两块黄瓜,运足了气,艰难的开口说:地产商的案子跟你父母的案子不是一个人做的。关畅问:你怎么敢肯定?证据呢?牛丽说:地产商案的凶手目标明确,就是为了要张广发的命,一定是报复杀人。公交站案属于无差别杀人,凶手应该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关畅低下头,狠狠的说:应该?你没有证据。牛丽有些心虚,开始语无伦次,说:被证据禁锢是笨蛋的一大特质。关畅突然火了,一双冰凉惨白的小手在桌子上捶了一下,说:别拿我的话反驳我。
关畅的咄咄逼人是牛丽没有想到的,她甚至觉得这只小兽正在逐渐脱离自己的控制,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她一心急,也脱下了伪装,厉声说:我还是不是你长辈了?你跟我什么态度?白养你八年。手铐呢,给我拿出来!关畅突然不说话了,似乎被牛丽震住了,开始低头吃面,秃噜秃噜的。牛丽一懵,问:手铐呢?关畅嘴里含着面,有些得意的说:不在我这。
牛丽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这丫头竟然还有共犯,这事显然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
但自己绝不能在关畅面前示弱,牛丽继续运气,问:在谁那?关畅轻描淡写的说:在王非凡那。牛丽感到一股火直冲天灵盖:王非凡?隔壁那个赌鬼的儿子?关畅说:是。牛丽立刻起身,拽起还在吃面的关畅,往店外走,一边走一边说:给我要回来去。关畅甩开牛丽,说:要不回来了,他进山了。牛丽如五雷轰顶般愣在原地,问:什么?关畅说:他想抓住地产商的嫌犯,赚悬赏金给父亲还债,我告诉他嫌犯进山了......
关畅还未说完,牛丽就甩手给了她一个嘴巴。这是她第一次打关畅,但两人都显得没有那么吃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牛丽尽力压低自己颤抖的声音,声音出口,依然吓了自己一跳:胡闹,你想害死他吗?
关畅不再说话,她的侧脸红红的,不知是肿了,还是刚才冻的。她抬起一双辨不清真实想法的、有些迷茫的眼,看着牛丽,说:别总跟我妈似的训我,你不是。
牛丽也开始觉得冷了,寒风刺骨。她呆立着,看关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并夺门而出,然后摇摇晃晃的,仿佛慢动作般倒在了加利福尼亚牛肉面店外的雪地上。牛丽猛然惊醒,哮喘犯了,她想。赶紧追出去,抱住正在费力喘气的关畅,手忙脚乱的在大衣口袋里寻找哮喘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