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指控的那样,用怜悯、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我抬手拂过他的下颚。
他的轮廓线条如刀斧削成,像是一件精工细琢的艺术品。
而我看他的眼神、抚摸他的动作,也都像是在品评一件等待估价的艺术品。
果不其然。季江原的脸上流露出屈辱的神色。
「真遗憾,我们的八年,给你留下的,竟是这样的回忆。」
我确实是有些惋惜的。
这十年来,我所有的不甘、惋惜、失落、怨愤,都攒在手上,一巴掌朝他招呼了过去。
啪的一声,季江原愣住了,显然是没想到我会真的和他动手。这大概确实和我一贯的行事作风都不符。
「渺渺,你——」
「季江原,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9
我想做的事,不会做不成。
我想离的婚,当然也离得掉。
季江原天真的有些愚蠢,一开始还试图抗拒离婚这个决定,他跪在我的脚边,脸上还有被我一巴掌扇上去的红肿印记。
「渺渺,对不起,我不会再贪心了。只要能留在你身边,不管是做阿猫阿狗,我都愿意。」
我的迟疑和沉默,大概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可能以为我是犹豫了,所以又「乘胜」追击。
「渺渺,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
「季江原,我不想再听你口中说出‘我们’这样的字眼,你是你,我是我。」
我冷眼看他:「就如你所说,你确实不配和我相提并论。」
在这天之前,我从没想过我和季江原之间,会有这么大的认知障碍和情感纠纷。
我其实,能接受一段感情从有到无,到消失不见,这是正常的客观世界发展规律,我不会苛责。
也能接受一段婚姻,因为不再相爱而结束,彼此体面告别,我也不会怨怼。
因为那样,至少保留在彼此心里的,仍是曾经相爱过的彩色岁月。而不是彼此消磨,彼此愤恨,磨光所有爱的底色,只剩一地狼藉和反目成仇。
但我没有想到,原来在季江原的心里,我们从来不是爱侣,从来不是彼此的依靠和眷恋。
我知道他因为自己出身不高而有些自卑。面对我的亲人朋友时,都时常有些令人心疼的胆怯。
所以我想捧他去更高更远的世界看看,看看这天地阔大浩瀚,看看名利不过都如过眼云烟。
可在他眼里,他当这是施舍、怜悯,是蔑视、辱没。
他当自己是狗,我便只好放他去做狗。
季江原最终还是同意了离婚。
因为那天我问季江原,他和孟韵茹是否还想继续拍摄当前这部电影,如果不想拍了,准备好违约金,随时上法庭,我也奉陪。
如果还想拍,就乖乖签字离婚。
季江原虽然骨子里总觉得自己卑微可怜,但是既然当惯了光鲜亮丽的人上人,又怎么会甘心再回去当狗呢。
我愿意松口继续让他和孟韵茹参与这部电影的拍摄,他当然不舍得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毕竟,以我如今在业内的名声和地位,一旦他们两个被我的电影除名,可能再不会有主流的导演愿意启用他们了。
离婚这事,说起来伤筋动骨,但好在,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经济牵扯,所以手续办得很快。
我们没有共同财产需要分割——说起来可笑,和季江原结婚前,我凭借一部帮师兄救急出演的小众文艺片拿到影后奖杯,我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毕了业就要转行去做演员了。
但是季江原说,不想看我在外面抛头露面那么辛苦,劝我收心做幕后。
我当时信以为真,以为这是爱,以为这是男人所谓的控制欲和独占欲,不想让我在外面太过招摇。却没想到,原来一切只是他可怕的自卑心理在作祟。
他怕我发光,怕我茂盛,所以要熄灭我的灯火,折断我的枝芽。
偏偏我那时好傻好听话,我放弃了如雪花般飞来的剧本邀约,从零开始,做导演。
外界无人看好我,纵然我顶着影后的头衔,转行做导演,又有几个资方敢投钱给我?迫于无奈,我开始举债筹备项目。
我想送季江原去更辽阔的世界看看——我举债,为他拍电影。
而当时,季江原还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我则是个负债累累的菜鸟新手导演。为了最大限度地不拖累对方,季江原提出做财产分配约定和财产公证。
我们约定彼此现金流各自分配掌握,经济层面绝不互相掺和。
现在想来,他当时也许是怕我把家里的钱都亏光,怕自己替我背债吧。
不过好在当时愚蠢的我没有想到这一层,如今倒也误打误撞让我傻人有傻福,得了好处。
季江原当时大概也没有想到,我不仅能回本,还真能赚到钱。
10
真正想离开时,决定都是一瞬间做出的。
我搬出了那栋房子,大发慈悲地将那栋房子留给了他。
毕竟那栋房子里,可能还有很多他和其他女人留下的痕迹,我对住盘丝洞这种事没有兴趣,我嫌脏。
当然,我早已不是眼瞎心盲的傻子,我又在离婚协议中要求他支付给我50%的房款,这足以控制他大半的现金流。
后来,我以婚姻失败疗情伤为名,将拍摄事宜都交给了B组导演,整个拍摄团队仍旧正常运转。
电影照常拍,这是我给季江原的承诺,我当然不会食言。
不过我悄然回到母校,重新选了另一个稚嫩的新面孔作为新的男主角,又从当时女主角海选的另外几名候选人中挑出了一个可塑性强的姑娘,开始秘密地重新拍起了这个本子。
我确实是把孟韵茹当成一个可以任我雕琢的作品。
但可惜,季江原似乎没有意识到,一件作品最终能雕琢成什么样,是由雕琢它的工匠说了算的。
至于B组导演拍摄的那些有关原来的男女主角的镜头,当然不会有机会再出现在最终的影片中。
就连所有的宣传海报,我都准备了两个版本。
我之所以同意他们继续拍摄,不过是想看一场戏中戏而已。
好期待季江原看到自己的戏份被「一剪梅」时的表情啊。
我还真的,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他那张脸上,露出生动表情的模样了。
四个月后,电影如期公映。
这段时间的正常拍摄、正常剪辑,似乎让季江原又有点得意忘形。
他好像觉得我林渺是个烂在泥地里的软柿子,是个普度众生的圣母,随便怎么捏怎么踩,都不会有脾气。
看吧,毕竟我连给他量身打造的电影,都不舍得停摆放弃,就是心里再恨再痛苦,也还是帮他拍完了。
他和孟韵茹挽着手出现在首映礼的红毯上时,我挽着新的男主角也同时出现。
闪光灯对着我们闪个不停,首映现场的电影海报也都换成了新男女主的那一版。
现场的媒体和粉丝都有些疑惑和不解,但是情势尚不明朗,也没有人敢做出头鸟跳出来发表质疑,大概是想等到影片放映结束后再看看。
比起粉丝们的疑问和愤怒,媒体们则是一脸搞不好有大新闻的表情。
而我,饶有兴味地看着季江原的脸色一点点垮掉。
我们曾共享彼此的人生整整十年时间,他不该到最后都不了解我——又或者说,他其实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
等到电影正式开始放映,影片里,从头到尾,季江原和孟韵茹的脸,没有出现过一秒钟。
直到电影接近尾声时,现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几乎影响到观影的程度。
一直到片尾开始走起演职员表,季江原终于支撑不住。他走到我面前,眼眶涨红,咬牙切齿地质问我。
「为什么,林渺?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向我承诺过了吗?」
为什么明明为他量身定做的影片里,没有他和他的女主角?
「因为你们,在另一部影片里啊。」我挽着新男主角的臂弯,笑得甜蜜洒脱。
拍摄那么烧钱,每个镜头都恨不得论秒论帧算钱,我怎么会白白给他拍呢?当然是另有用处。
「哦对了,这部电影,是我刚刚免费请你和孟韵茹看的,如果不满意,记得找院线方补一下电影票钱,谢谢配合。」
当天来参加首映的季江原和孟韵茹的粉丝们,纷纷在网上晒出票根和观影反馈,全网都在追责,要我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或许是这种「釜底抽薪」「偷梁换柱」的操作实在太过于极限,随之给影片本身也带来了极大的热度。
一部用来冲奖的文艺片,题材限制注定票房不会太理想,但借助这次舆论发酵,竟然连带着票房也节节攀升。
一些不了解内情的路人观众看了影片后,竟然还对我新选的男主角给予了极大的认可和肯定。
随着影片的正面评价越来越多,季江原的粉丝越来越癫狂,不光在网络上辱骂我和新男主角,还人肉我们各自的住址和联系方式,进行疯狂的骚扰和攻击。
我和我的法务团队报警、积极取证,固定证据后开始一步一步提起诉讼。
在舆论发酵最为鼎沸的时候,我直接甩出了法院开庭通知——当然不是我跟这些粉丝打嘴仗的诉讼案件,那多没意思?
我在开庭通知后面还艾特了季江原,提醒他千万别忘记按时出席。
由于婚内出轨和不良作风等道德问题,对我电影项目的影响,我的法务团队,将代表这个项目背后的所有资方,对季江原和孟韵茹进行追偿。
我向司法机关提供了全片全部的拍摄素材——当然也包括我亲自掌机的那段床戏。
多新鲜啊,我忍着恶心给他们拍片,不会以为是我要留下来自己欣赏的吧?当然是给法官看的啊。
而所有涉及到两位污点艺人的镜头的拍摄费用,都需要他们作为违约方进行支付。
网络上仍然舆情汹涌。
季江原入行这么多年,粉丝基础还是在的,自然有不少拥趸还在疯狂讨伐我,说我背信弃义,背叛季江原。
不过我方递交的证据有多惊世骇俗,别人不知道,季江原本人还是知道的。
他的团队生怕惹怒了我最后求锤得锤,于是只能悄悄联系后援会的一些大粉和职粉,暗中安抚了一下,她们这才偃旗息鼓,不再和我唱擂台。
我一想到执法人员审查证据时看到那床戏片段时的心情,就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忏悔。
哎,真是抱歉,脏了无辜人的眼。
11
很快,那场官司尘埃落定,而季江原身上的商务代言早已陆续掉光,无数品牌追责,他面临着天价违约金。
他终于扛不住,跑来求我。
「我知道你有了新欢,但是——」他开口就是先把自己放在了道德的制高点。
后面的内容我就不太想听了。
早在他对我说那些杀人诛心之语的时候,我就对他再不抱任何期待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没有点有求于人的自知之明,现在的季江原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你知道什么叫新欢吗?」我反问他,「要不要我提醒提醒你,我生日那天,她在你身上留下的口红印记。」
「我和医生约好去打促排针那天,你一夜都没有回来。别再和我说是和天誉的明总应酬了,那天我一直和他有通话,他在陪女儿过生日,至于你在谁的床上,我早已不关心。」
「还有那天。」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如今竟也笑得出来了,「你们在那张脏得令人作呕的床上像原始动物般交配,而我的孩子正在一点一点从我的身体里剥离。」
「你说你不喜欢我抛头露面,我就为你放弃大好的事业,为你放弃影后光环,为你退居幕后,放弃一切也要成全你。」
「你说想要个孩子,我为你促排、取卵、试管,又生化、胎停、流产。但你呢,你有没有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惜和愧疚之心呢?」
「在你心里,你只会觉得,是我高高在上,是我对你施舍怜悯。但是季江原,我拜托你搞搞清楚,我不是菩萨,不是圣母,你现在跑到我面前指责我有了新欢,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做戏的季江原,好像从没认识过他一样,「你要是跟我直接说你缺钱,想求我帮忙,我或许还会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再拉你一把。」
季江原眼睛一亮,好像又燃起了希望的光,「渺渺,我确实是缺——」
我抬手制止他,如他最厌恶、最屈辱那样,俯视着他,「算了,还是别说下去了。我们之间,哪里还有什么夫妻情分啊?可不可笑啊你。」
「季江原,是你自己想当狗,就别指望别人能把你当人看了。」
我绕过他,继续走我的路。
就像他从前,半夜回到家里,会绕过在客厅里等他到凌晨的我一样。
不回头,绝不会回头。
再后来,虽然我没有刻意去探听过关于季江原的消息,但是网上好事的营销号那么多,这种八卦也是藏不住的,就算我不好奇,季江原的近况也还是不可避免地钻入我耳朵里。
他因为严重的道德污点被大众所抵制,又在审判过程中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暴露了一些税务问题,随即被彻底封杀。
季江原倾家荡产对追责的各个品牌方做出了赔付,然后又流落街头。
最终回到了我最初捡到他的那个不见天日的地下通道里。
他还是以弹吉他卖唱凭人打赏为生,一如他十几年前还没遇到我时的人生。
我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我能捧他上云霄,也能踩他回凡尘。
他早该知道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