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文关掉花洒,拿了毛巾擦干身子。今晚的许弘成和平时不太一样,她当然也是。
她走出淋浴间,抹了下镜面,镜中的自己发丝凌乱,脸色微红,既难看又好看,既熟悉又陌生。
好吧,她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不要多想,也不要扭捏,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何况是和自己的合法丈夫。你要承认刚才的一切都真实发生了,而你没有做错什么,如果非要说做错了什么,就是死要面子加立场不够坚定,既没有识时务地认输,也没有在第二次开始前狠狠掐你的丈夫让他轻一点。
脑袋里的思绪胡乱纷飞又渐趋平静。佳文吹干头发,性能给人带来快乐,但快乐之后又让人觉得空虚。
这是比体力付出更大的代价,也更需要缓冲。
她拍拍脸,努力调整表情,出去时,许弘成已经煮好了两碗面。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离她在KTV里吃完一小块蛋糕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她不补充一点怕是会半夜饿醒。
于是她过去坐下,许弘成问她:“要不要醋?”
“要,还要辣椒。”这还是她第一次尝试他的手艺,“原来你也会做饭。”
“把冰箱里的菜洗干净扔到面里而已。”
“但调味很不错。”
“放了几勺盐,一点生抽。你昧着良心夸我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这你就冤枉我了,我没有昧着良心,我是闭着眼睛夸,我是你的无脑吹。”
她冲他笑,笑得许弘成也勾起嘴角。有些话明知假得不能再假,但从她嘴里说出来,他都乐意听。
他当然知道她是故意的,但她是为了他高兴,除了她,谁也不会把为了让他高兴当成任务来做。
他会因此变得虚荣的,而为了维持这份虚荣,他会越来越离不开她。
这对他而言不是坏事,希望对她也不是。
。
许弘成从广州回来的第三天,杨建萍也结束了川西的旅程。她这段时间常把随手拍的风景照发到三人群里,只有佳文给她反馈,因此也给佳文带了最多的礼物。
晚上佳文把特色头饰和手工艺品显摆给许弘成看:“妈妈给你带了什么。”
“什么也没带。”
“看来她还在生你的气。”
“大概是。”他帮她把小物件放到书柜里,“今天晚饭是你做的?”
“不是,我叫的外卖。”佳文估摸杨建萍累了,而她下班也懒得折腾,“妈嫌我懒了?”
“怎么会,她说你在家比我在家更重要。”
“真的?这算夸奖吗?”
“你说呢?”
“我说算。”佳文笑道,“妈刚才已经夸过我了,她一进书房就被墙上的画框吓到,惊讶说原来我会画画,还画得这么好看。虽然是假话吧,但我听了还是很高兴。”
许弘成环顾周围,大大小小的相框只挂了半面墙,整体从素色简笔画渐变到七彩人物画,错落有致,不像展示而更像装饰。
他转而看她:“为什么妈说的是假话。”
“因为我没学过,挂上去的也是随机挑的,她想鼓励我。”
“你就是喜欢贬低自己。没学过又怎么样,好看就是好看。你要是硬要把评价往坏处想,我去叫妈过来,问清楚她夸你是真是假。”
“别。”佳文忙阻止,“干嘛呀,她休息了,出去玩这么久肯定累坏了。”她把手上东西放好,“你呢,是直接睡觉还是再上会儿课?”
“看两节吧。”
“那我也看会儿。”
于是两个人各占一台电脑。许弘成戴上耳机,佳文则翻到辅导书的折角页,再把手机锁进抽屉。许弘成不理解她为什么还要考证,佳文解释说不管出版社那边有没有消息,比赛结果如何,她靠画画养活自己一时间都难以实现。而她要面对的现实是既在其位,必谋其职,在离开这家她很早就想离开的公司或正式转行之前,她做不到职业实绩上的提升,至少也要试着拥有专注学习的能力。
许弘成依旧不赞成她的想法,但听出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便没再阻止。课件播放期间,他中途去外面接了两个电话,回来见她不是托腮转笔,就是低头写字,偶尔两手拉着眼皮拍拍脑门,和他对视便笑笑。
他突然问:“以后我们就这样?”
佳文按下暂停键:“什么就这样?”
“晚上,或是周末有空,我们可以开视频,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
“……好。”
“能专心吗?”
“我尽量。”
许弘成看着她笑,佳文回以眉眼弯弯,心里却泛起淡淡的失落——这样也算相处和陪伴吗?相隔数千里,不见面也只能算见了面,只要习惯,应该不会太难熬吧。
。
因为手上还有工作要交接,不能说走就走,许弘成去广州的时间定在了六月初。如此一来,他在家的日子可以掰着指头数,杨建萍的情绪也一天差过一天。
她想不通儿子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上进心,为了钱和所谓的升职大饼?这让她感到奇怪且不安,甚至开始反思她所认可的婚姻是否能给他带去归属感。
佳文是个好姑娘,这点她已经证实,她也能感觉到佳文很努力地在当一个好妻子和好媳妇,但是,如果许弘成有很多地方不合格呢,佳文会感到后悔和受到伤害吗?
她忽然生出和佳文同病相怜的感觉:尽管她不认为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但半边天总要男人顶,而如今,她和佳文像是被许弘成排在事业后面的弃选项。
杨建萍内心百感交集,年轻时丈夫靠不住,年老了儿子也靠不住,她不知造了什么孽,一个两个都要离她远去,即便后者只是暂时,而且会定期回来,但这定期中间有多少变数谁又能说得准呢。
思来想去,她联系上了佳文妈妈。结果汪美仙也正憋着一大堆牢骚无处发,于是两个中年妇女一个骂儿子不懂事,一个骂女儿傻得可以,又一起吐槽儿女难管,不听她们过来人的经验,可怜当奶奶外婆的日子遥遥无期。
只是聊着聊着,两人碍于情面,不得不陷入商业互夸的泥潭。汪美仙话锋一转,夸起许弘成有本事有担当,知道为小家努力奋斗,杨建萍也说佳文懂事体贴,从来不耍小性子:“其实我也想过,这事最重要的就是他们俩意见统一,现在他俩商量得很好,倒是我最生气,两个孩子还得来劝我安慰我,的确有点不合适。”
“那你这样说,我也没得气了。佳文这丫头看着顺毛,可喜欢跟我作对,我的话她一概不听。”汪美仙心知做丈母娘的不好对女婿指手画脚,“我千不怕万不怕,就怕他俩出了问题不解决,火一上来说要冷静冷静,然后异地就异地。你觉得他俩闹矛盾了吗?”
“不像,没有,我觉得挺好挺亲热。”
“那我们干脆先不管,估计他俩还以为分开没什么呢,反正我们多管多错,索性等他们熬不住了,想得抓心挠肝要命了,自己就变了主意。”
杨建萍觉得这有道理,加上许弘成铁了心要去,只能把这心理安慰当作没办法的办法。之后几天,她也小心观察着两个人的相处状态,无奈看不出异样,直到最后一个周末,她听佳文提起她要带许弘成和表姐妹们聚一聚,这才觉得她也是把弘成放在相当重要的位置上。
只是这局并不是佳文要组,而是子衿主动提议。她和王江涛领证成功,选在省城最贵的酒店请一场小客。子琳不高兴地找佳文发泄:“就她有钱,就她威风,其实就她最傻最物质。我爸妈乐呵呵的以为找了个金元宝女婿,你看着吧,刘子衿嫁过去肯定会受那个恶婆婆的气。”
佳文本来对子衿的婚事持保留意见,但总体尊重他们的选择,只是经过上次酒店一事,她实在不理解他们的相处方式,欺骗是可以原谅的吗?房产证可以抵消欺骗吗?不痛快不合拍可以通过一个强吻彻底解决吗?
因此她也一样不想参加这个局,奈何子衿以姐妹情要挟,她又想着借此跟大家说明许弘成去广州的事,也就应下。
谁知饭局刚开始,她被子琳说皮肤状态不错,子衿便朝她俩发难:“我之前不是送给你们几套护肤品吗,怎么不用。”
“太贵了,便宜的脸消受不起。”
“你这叫什么话。”
“干嘛,我的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不爱听别听。”
子衿拿亲妹妹没办法,从小到大,对她言听计从的只有佳文。于是她让佳文陪她去洗手间,出来见她神色不对:“怎么了?最近有心事?”
佳文洗了把脸,陪着她去走廊,先跟她交了底:“我以为我不会在意的,可这段时间我经常梦到和许弘成离婚,这很不吉利。”
“说明你心慌,都这样了你还同意他去。”
佳文默了默:“那王江涛和你分开,你会想他吗?”
“当然。”
“所以你是真心喜欢他。”
“算是吧,扣掉资产的话就剩一点。”子衿问,“你喜欢许弘成吗?”不等佳文回答,她又说,“肯定喜欢,不然你不会难受。那他喜欢你吗?你以前跟我说是合作的室友关系,到现在有多加喜欢或者爱吗?”
佳文被她问得眼神躲闪,子衿便知她没有确定的答案:“我和那个教授是怎么分开的你也知道,异地是感情的试金石,也是磨刀石,王江涛现在服管,喜欢我,我很确定至少三年五年,我的魅力不至于下降到让他出轨的地步。”
“……”
“不要觉得我说错了。男人好色,女人贪财,各取所需再正常不过。”子衿见她闷声不响,抛出一些她不敢去触碰的问题,“许弘成走得这样爽快,你留过他没有?他会心软吗?心里有你吗?他对你的感情会比你对他的深吗?你们的感情基础本来就不牢靠,他离得远,面对的诱惑更多,你就那么自信他没有花花肠子?一旦他生了二心,你从找对象结婚开始的谋算不就全盘落空了吗?”
她问完一长串,见佳文还是那副怔愣而凝滞的表情,先一步离开了长廊。然而当佳文回到包厢,许弘成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以至于聚餐后半段,他只陪王江涛和赵巍喝了两杯酒,就带着佳文回去:“你怎么了?”
“没怎么。”
“不要撒谎,你和子衿中途出去有一会儿了,子琳还去找过你们。”
“就是聊些女孩子的话题,你不会感兴趣的。”
“不要骗我。”
佳文想说没骗,不会骗,可是看着他的眼睛,她说不出口。
许弘成在她的迟疑中得到了答复。
“不想说就算了。”
“我怕你生气。”
“但你不跟我说我会更生气。”
“哪怕是承认错误?”
“错误?”
她鼓起勇气看着他:“许弘成,如果在你面前的我和真实的我很不一样,你会恼羞成怒到离开我吗?”
“真实的你是什么样?”
自卑、犯懒、消沉。佳文一边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地自我回顾:“在认识你之前,我过得特别不开心。我每天下班,回到出租屋,常常会哭,会很容易就想到死的事情。”
许弘成拳头一紧。
“我觉得自己抑郁了,可是我又没有自残自虐的倾向,只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不想动,厌恶周边的一切,凡事都一拖再拖。每天上下班,我看着地铁上的人,看着街上行驶的车辆,经常会恍惚:他们都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在做什么工作?为什么都如此充实忙碌,就剩我一个漫无目的,如同行尸走肉?”
许弘成自始至终看着她的眼睛:“那你有找别人倾诉过,或者找医生帮忙吗?”
“没有,我只会冲我妈妈发脾气,发完我又很愧疚。至于医生,我并不信任他们。”
“那你是怎么撑过来的?”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遇见了你。”佳文转头看旁边的人海车流,又重新看他,“我跟你说这些,你会害怕吗?”
“会。”
佳文的心颤了一下:“所以……你会离开我。”
“离开你我能去哪?”他内心无声激荡,下意识放软声调,“我只是怕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其实我不该走,至少不该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