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咸鱼的反思(下)
一零九六2024-07-30 15:494,786

佳文的心随着他的松手陡然空了一下。她往前追了两步,想继续问,肚子却先发出声音。于是,田野里的交流最终以去镇上吃饭结束。

开车回到省城,三天的假期也接近尾声。两个人各自投入工作,佳文的紧张状态随之重启。

调岗数月,结账的速度还是没有提升,但好在经验慢慢积累,报表上交复核后没有出错,副经理也没有朝她甩脸色。

接下来几天,她先是买理财,开承兑,再是销久悬,变更资料。去年公司增资扩股,法人更换,前同事离职后,二三十个银行账户要一一变更完毕。由此,佳文不是在工位上为数据伤脑筋,就是不停地预约、复印,审批盖章,再打着出租满城乱窜。

令她头昏脑涨的忙碌卷土重来,理智的时候,她告诉自己,越忙越能锻炼自己的统筹能力,天下没有白费的辛苦,可是当她被一个个红灯路口堵得烦闷至极,回到公司又有一大堆的账要做,想走的心情便愈发迫切。

这天傍晚,她从银行回到办公室,同事已经走光了。骑自行车去地铁站的路上,她迎着风,扪心自问:自己是真的不喜欢当会计,还是不喜欢在这家公司当会计?是纯粹不喜欢加班,还是因为调岗不调薪,因为无意义的加班而感到憋屈?

她记得领导在交接时跟她提过,等审计报告出来,三会开完,职务的调整会以文件形式下发。可是他没有提工资,于是她去问人事,人事说公司年薪以工作年限为基准,每满两年调一次,她现在虽然升职,但属于财务部内部调整,还是按原来的标准发。

其实她当时很不服气,可是她刚升职就因为钱的事闹别扭,估计会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便想着先试试。但试试的效果显然不好,她能力欠缺,堪堪胜任,自信和自尊却被逐步打压,便也不敢再提加薪的事。

晚风轻柔,遇着红灯,她疲惫地叹了口气。她原本是抱着改变生活状态的目的去寻求一段婚姻,但现在婚姻已经得到,目的却还未实现:她照例讨厌工作,不求上进,常常纠结。

她知道再这样下去,无论对公司还是对她自己都是有弊无利。但你让她明天去辞职?不行,裸辞风险太高。明天开始投简历?天哪,做什么还没想好。

如果不当会计,她可以当什么呢?画师吗?从大学到现在,她的画存了有几百张,但完全属于自娱自乐,别说把它拿出去换收益,之前被大学室友看见都遮遮掩掩。

那——当不了画师,去当销售、文员?不管改不改行,能改到哪行,先离开不适的环境,会让自己开心些吗?

她的思考依旧没有答案,但无序的思考让她确定,自己已经到了悬崖边缘,再不做出改变,危机来临时便退无可退。

回到家,佳文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觉得挺对不起许弘成。他总是深夜回家,妈妈给的福利全被她抢走。

杨建萍看她没什么胃口的样子:“怎么了,今天工作很累?”

许弘成到现在还没下班,佳文哪敢喊累:“没有,我中午吃多了,还没消化完。”

“都这个点了,没消化完说明肠胃有问题。年轻时饿过头能恢复,觉得无所谓,年纪大了就受苦了。”杨建萍语气不满,“我听赵敏说你们单位的食堂很难吃,你还经常不去,平时中午都吃的什么?”

其实佳文不是经常不去,而是食堂从自营变外包以后就再没去过。原本每月扣两百餐费,每顿能吃饱,现在是一荤两素要二十块往上,味道差不说,还要多消费,她宁愿把餐费省下来。

如果说下班之后要点些好吃的犒劳自己,那么中午,她经常在公司楼下的包子店买几个烧麦或要根玉米就敷衍了事,但这么说怕是会让杨建萍觉得她抠搜苦相,于是她答:“一般都点外卖,偶尔去面馆吃面。”

“别吃那些了。”杨建萍嫌弃道,“你从下周开始带饭吧,我晚上多做点,装在保鲜盒里,拿到公司热一热就行。”

佳文忙说:“这太麻烦了。”

“不麻烦,你看我做这些,光我们俩吃得完吗?弘成不回来全浪费了。”她舀了点排骨汤,“做饭做饭,有人愿意吃,我才愿意做,你要嫌我手艺不行,我也不来献殷勤。”

佳文一时吃不准她是心疼她还是心疼菜,但无论心疼哪个,她心里都有点暖。到最后,杨建萍见她一碗饭见底,打了个饱嗝还不好意思地笑,倒喜欢她偶尔露出的孩子气:“陪我下去消消食?”

“好。”佳文吃得实在太努力了些,答应下来又去洗碗。杨建萍阻止,她拗不过,只在旁边收拾了冰箱。

小区里有不少养狗的住户,下楼散步时,杨建萍说她从小怕狗,佳文便让她走内侧。算起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边走边聊天,杨建萍提起许弘成以前在乡下被猫狗挠伤去打狂犬病疫苗,提起他调皮捣蛋和同学打架,额头上被硬书壳戳了个洞,还提起带他去上钢琴课,第一天就把钢琴老师家的艺术花瓶给打碎了。佳文听得新奇:“他小时候这么顽皮呀?”

“皮,我让他去学音乐,就是想改改他的性子,结果无计可施。”

“可是他还是喜欢上了音乐,他会弹吉他。”

“乱弹的,装酷罢了。”杨建萍说,“我和他爸都不同意,倒是他爷爷,不知怎么回事,给了他钱买,说是当生日礼物,我们也不好阻止。”

“那后来呢。”

“后来我跟他爸闹离婚,有次吵架吵得厉害,他爸就失手把吉他砸了,一直没修。”杨建萍的平铺直叙,“应该是高考那年吧,弘成暑期打工赚了点钱,就给自己买了一把,还回乡下弹给爷爷听,但爷爷在那年年底就去世了。”

佳文放在兜里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杨建萍看着她:“他跟你吹牛说他吉他弹得很好?”

“没有,他说他很久没弹了。”佳文抿抿唇,“原来他高中毕业就开始自己赚钱了。”

“赚点生活费,学费还是他爸付的。他本来说不要,我说不能不要,生了儿子就要养,等你爸老了你也得养他,有来有往不吃亏。”杨建萍想起什么,笑了,“他学习成绩摆在那儿,挺多家长愿意找他当家教,我记得他小初高都辅导过,最小的只有三年级。”

“是吗,那还挺有耐心的。”

“耐心?”

“和小朋友打交道很不容易。”

“是不容易,但迟早要为人父母,和孩子相处是必修课。”杨建萍露出特级老师的气质,“当然了,辅导别人孩子和辅导自己的还是有差别,等你们有了孩子就知道酸甜苦辣了。”

“我们不会有孩子的。”佳文并不担心,因为许弘成和她接触不久就明确告知他不喜欢小孩,而不生育也是他们达成婚约的共识。

她接得顺嘴,没注意杨建萍骤然变了脸色。她再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妈?”

“什么叫你们不会有孩子?”她果断追上来。

佳文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清醒,许弘成莫不是没有跟杨建萍提起过?

那她现在——是说漏嘴了?

“妈,”她心头警铃大作,“我的意思是,我们、我们暂时没打算要。”

“暂时是多久?”

“这几……”

“几年?一年,两年?”

佳文没法回答。杨建萍此刻仿佛化身难缠的婆婆。她勉强笑了笑,岔开话题:“对了妈,你刚才不是说酱油用完了嘛,我们去超市逛逛。”

杨建萍一时心头火起,但碍着她好声好气,也没再发作。两个人去完超市回家,佳文见她脸色稍缓,以为渡过难关,洗了澡便跑去书房上课。

人有了危机感就容易有三分钟热度。但对于眼下的佳文来说,能持续三分钟也是好的。她很明白,如果自己和许弘成的工资对调,她不太可能接受他作为自己的伴侣,所以许弘成选了她,其实还是受了一些社会观念的影响:男人需要赚钱养家,女人负责勤俭持家,因为责任有大小,所以男人对女人的经济状况就比较包容。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女人就该占这样的便宜。或者说,这压根也不算什么便宜,因为这种不对等意味着女人要在经济条件以外的方面付出更多,才有助于建立和谐平衡的家庭关系。

佳文目前还不知道许弘成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她提供不了床上服务、经济补贴、精神安慰,只能先让自己不拖后腿。她可以暂时迷茫,但不能意志消沉,要争取像他那样平和,温柔,踏实地掌握一些求职的技能。

许弘成十点半才回到家,佳文听见响动,从书房里出来:“你饿不饿?要吃点东西还是先洗澡?”

“洗澡吧。”

“哦,那我去把热水器插上。”

“我自己去吧。”许弘成看着她冲自己笑,觉得挺神奇的,一路的疲惫似乎少了些,“你在干什么?”

“我在上课。”她像在邀功,“我今天没有画画。”

许弘成想说画画也没关系,又想说不画也好,学点其他东西换换脑子挺有必要,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握了握她的手:“给我倒点水吧。”

“好。”

许弘成去插了外卫的热水器,再出来,佳文站在沙发边上等他。

“时候不早了,你去睡吧。”

“马上。”佳文想起他这周单休,“你也尽快。”

许弘成嗯了声,洗澡时却想起下午的临时会议。会议的起因是新来的实习生入职不到两周就走了,还给了老李一封信。信里指责了安达的大小周制度,抱怨了安达的工作时间太长,实习工资太低,员工有了奴性,毫无反抗精神。

其实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临走时来这么一招,把老李气着了。老李习惯了吆五喝六,怎么能自己消气,在会上一面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一面说连实习评价也不要了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之后又大倒苦水,说人在江湖容易么,不把时间和精力花进去能看得见成果吗?发泄完了又开始打鸡血,说什么团队精神奉献精神,美好的生活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吐出来的,是要靠咬牙奋斗创造的。

许弘成本来左耳进右耳出,结果听他越说越来劲,便不耐烦起来,干脆去了卫生间。现在这世道,谁都不想做穷人,也都努力,都辛苦,到头来还是劳力换报酬,有什么办法呢?撑不过的时候安慰自己吃亏是福,平凡才是常态,可是总有声音告诉你还不够努力,甚至不允许你抱怨,这就让人反感了。

散会后的工作还是照常。晚上八点,综合部的同事下班,过来嚷了一句周报。王靖在工位骂骂咧咧:“要个屁的周报,每天不就是复制粘贴,交上去谁看啊。形式主义真他妈害死人。”

他声量不低,但没有人附和,也没人反驳。许弘成扔给他一瓶红牛,靠在椅子上闭了眼睛。

十分钟后,许弘成从卫生间转到书房,杨建萍跟了进去。

“妈。”

她没应,言简意赅地问起为什么不要孩子。

许弘成蹙眉,默了默:“不想要就不要。”

“为什么不想。”

“没有为什么。”他本来打算开电脑,现在连开关也懒得按。正要离开,杨建萍堵住他的去路,声调高得吓人:“许弘成!你简直太不像话了!”

卧室里,佳文听见一声模糊的怒喝,陡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睡意被彻底击退,佳文只好起身。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偷听,实际又不敢。一道清晰的摔门声后,许弘成进来了。

他脸色很不好:“吵醒你了?”

“没有。我还没睡。”她表态,“我什么也听不清楚,你和你妈妈吵架了?”

“嗯。”

“是因为孩子吗?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我瞒着是我不对,迟早要让她接受。”许弘成看她慌乱的眼神,“吓着你了。”

“怎么会。”

“别怕。”他想安慰她,但不知如何开口。他和母亲鲜少有激烈交锋的时刻,“明天我再好好跟她解释。”

“嗯,我陪你。”佳文清晰地感知到了他的疲倦,跟着坐下,帮他揉肩,在他身体僵硬的片刻,反倒继续用力,“我不怕妈妈,也不怕你,我就是看了最近的新闻,怕你过劳猝死。”

“别咒我,我身体还行。”

“好,我不咒你,我祝福你。”她换成拳头轻轻锤他的后脖颈,“这样的我算不算善解人意,温柔贤惠?”

“算。”

“你就不怕我是装的?”

“那就装吧,又不是为了害我。”

佳文动作一顿:“你对我就这么点要求?”

许弘成没答,只握了她的手,忽然说:“最近工作比较多,不太想干了。”

这话像小型炮弹般在佳文的心口炸了下——

怎么,辞职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吗?

是她影响了他,还是公司发生了什么刺激到了他?他是在试探她,还是一直忍着,只是装作很轻松的样子,现在突然绷不住了?

她的大脑从来没转得这么快过,这让她发慌,也让她羞愧。果然,凡是涉及到切身利益的,她的本能反应就是自卫。

“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佳文跪坐在他身后。

看来这下倒是真把她吓着了。许弘成转身,想说别多心,只是随口发泄,但她却低着头:“也行,不想干就休息一段时间吧。”

她说完便回到自己被窝,攥住被角。

房间里一时没有其他响动,直到许弘成关了灯,在她身边躺下。

黑暗中,他低声发问:“为什么同意我休息。”

因为她清楚知道想辞又不敢辞的痛苦。佳文想,如果他不像她那么能忍,那么,两个人有一个先解脱,也是好的。

但她只是说:“因为你同意我当家庭主妇,那么,你也可以当家庭主夫。”

“就这样?”

“就这样。”

佳文应完,身后很久没有动静,久到她忍不住确认他是不是还醒着:“许弘成?”

许弘成当然醒着,但他没有答应,只是伸手,将她连人带被地搂在怀里:“很晚了,睡吧。”

继续阅读:11 面具与糖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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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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