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咸鱼的反思(上)
一零九六2024-07-30 15:494,804

尽管许弘成存了尝鲜的心思,但他最后并没能喝到豆浆。因为第二天一早,好几年没下厨房的汪美仙给他们准备了白粥和青团。

岚城的青团分甜咸两种,甜的是豆沙或白糖,咸的是酸菜笋丁或香葱猪油。佳文小时候待在外婆家,每到清明就和子衿子琳帮外婆做青团。但她爱做不爱吃,总觉得皮有股怪味,配着馅料就更腻人。如今,大姨继承了外婆的手艺,提前做好了就给她们家送来。汪美仙煎了几个咸的当早餐,佳文夹了个到碗里,咬一口就后悔了:“妈。”

“吃掉。自己选的。”

大姨不像外婆,懒得用彩色的小面点标记不同馅料。她微微噘嘴,许弘成看她一眼:“给我吧。”

“算了。”哪好意思。佳文想起上次去他两个姨婆家回礼,老人一定要留他们吃点心。浸在酱油汤里的水铺蛋,味道简单却鲜美。可惜她向来不喜蛋黄,既吃不完,又怕不吃完显得没礼貌,最后是许弘成帮忙解决了剩下两个。

佳文不想学老妈,吃到什么不喜欢的,就皱眉咦一声全塞给老爸。于是,她囫囵吞掉,很快回房收拾东西。

她知道许弘成不是专门来陪她的,昨晚他也再度跟她确认,要不要去看看爷爷奶奶。当然要,老人离世多年,只有清明冬至有“看看”的时间,她这个孙媳妇没有不露面的道理。

许弘成的爷爷家在富世镇附近的村庄,从岚城出发要往东开一百公里。汪美仙知道他们过去以后就直接回省城了,道别时拿了袋青团,非得往佳文手里塞:“你不吃弘成吃,店里买的和自己做的不一样。”

许弘成叫了声妈:“您有空和爸来省城住几天,佳文月中的时候不忙,可以带您去湖边逛逛。”

“好,”汪美仙点点头,忙说,“你也让你爸妈过来玩,你妈妈退休了,我上次问她她连麻将也不会打,让她找我,我教她,她这个数学老师肯定一学就会。”

佳文心知这是大空话,许弘成却郑重答应:“好,我会跟她提的。”

车子终于驶离。佳文坐在副驾,看着妈妈慢慢消失在视线里,不知怎么,想起结婚那天,许弘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抱着她走向轿车,大姨作为吉祥婆婆,替她举着伞,让大红的伞面始终绽开在她洁白的头纱上方:“傻囡,别回头,子衿子琳先陪你过去,我和你爸妈晚点再去酒店。”

说也奇怪,她在哭嫁时憋不出眼泪,和爸妈拥抱时也只是沉默,可被大姨这么一说,竟真真觉得自己不再是缩在父母身后的小女儿,而是被嫁出去,要去面对专属于她的人生了。

“姚佳文。”许弘成出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她转头看他:“干嘛。”

“你不想去可以不去。”

“没有啊,我怎么会不想去。”她调整坐姿,猜测大概是自己的反应让他误会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古以来都是女儿离家。以前还经常有收女儿彩礼给儿子凑嫁妆的,现在经济条件好了,倒慢慢形成一加一等于三的风气,愿意让子女组建一个独立的家庭。所以,说到底,婚姻的本质是交易,它的交易形态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

她照例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但这回,许弘成没有顺着她的话题延伸,只是建议:“我们买辆车吧。”

“?”

“这样你回来也方便些。”

“不用。我以前也不常回来。”佳文打了个哈欠,“再说号牌都摇不到。”

“可以买新能源。”从省城过来也就两百多公里,而且岚城二三产业发达,遍地都是充电桩。

佳文依旧坚持:“不买,我不会开。”

“我开。”

“你开也有半天时间在路上,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睡会儿觉。何况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室友……哦不,房东了,”她终于想起纠正他们的关系,“如果还要当我的司机,那我怎么消受得起。”

“所以你就是你说的交易。”他忽然笑了下,但笑意消失的刹那却显得冷峻,“看来你是个很有操守的生意人,不公平的买卖还不愿意做。”

佳文一时噎住。

许弘成继续开车,过了会儿,佳文打量他的神情:“怎么……你生气了?”

“没有。”

“我有哪句话说错了,你告诉我。”

“真没有,但你可以安静会儿。”

“哦。”佳文应声,心里却嘟囔:男人果然都是骗子。昨晚还愿意跟她东拉西扯呢,这会儿就嫌她话多了。哼,什么你可以回家,希望你远离委屈,看来只是嘴巴说说。

她不由得感到烦闷:他们若是真心相爱,至少能做到相处随意而不斤斤计较,但现在只是合伙经营,她已如此敏感,以后要真一分钱不赚靠他养着,估计情绪和自由会更受牵制。而等他厌倦了,变心了,风险远超收益,她的自断后路就显得愚蠢而短视。

许弘成发现她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没敢过多打扰。然而他不出声,佳文只当他是默认嫌她烦。

她又打了个哈欠,转向窗外:出城的道路平坦而宽阔,没有纷纷细雨的清明,桃红柳绿,天朗气清。

几秒后,许弘成帮她那边开了点窗,佳文侧靠着座椅,只觉阳光澄澈,心头却像挤开了半颗柠檬。

不知是车里广播轻柔还是没休息好,等到抵达村庄,佳文已然睡了过去。

许弘成熄火,解开安全带,拿出手机安静地等。

昨晚和她挤在卧室的小床上,盖同一床被子,不知是紧张还是为了排遣紧张,她全程说个不停。从小时候说到上学,从同桌说到邻居,最后提起子衿,她的表姐:“你知道吗?我本来怀疑她和王江涛只是逢场作戏,可是今天,她带我们去了医院那边,我觉得她是认真了,那是她以前住过的地方,一直无序,但一直热闹。她好像并不介意和王江涛的经济差距,反而在试着把他带进自己的生活。”

他听着她的分析昏昏欲睡,她却越讲越清醒。不得不承认,他大多数时候喜欢她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有时又不喜欢,特别是关于一些他插不进嘴,无法发表意见的事情——当然了,也许他也该反思,他并不像她这样关心她的姐妹。

没过多久,姚佳文睁眼醒来:“呀,抱歉,我睡着了。”

“睡着为什么要抱歉。”许弘成凑近,“气消了?”

“……”她揉揉眼睛,“我才没有生气。”

“那最好,”他学着她刚才的样子,“要是我有哪句话说错了,你记得告诉我。”

“嗯,暂时没有,但你可以安静会儿。”

许弘成轻轻笑出了声。

佳文被他一笑,刚才的郁结也自行消散。许弘成把车停在祠堂的空地上,带着她去了临近田野的一片竹林。竹林深处长着几棵粗壮的樟树,树旁立着的就是许爷爷和许奶奶的墓碑。

碑前有不少清香烧纸的痕迹,想来已经有亲人来祭扫过。

远处一声鞭炮响,惊起林中的鸟群。樟树的枯叶扑簌簌往下落,佳文跟着许弘成放下手中的白菊,侧眼看他,他的神情庄重而柔和。

佳文以为他要站很久,但不到一分钟,他就说:“走吧。”

“啊?这么快,我自我介绍还没做完呢。”

许弘成微愣,随即笑了:“那我等你。”

隔了会儿,佳文再朝两位老人浅浅鞠了一躬。林深径幽,两人沿着原路返回,脚下竹根遍布,落叶沙沙作响。

终于走到出口,许弘成说:“去田野里走走?”

“好啊。”佳文跟在他身后,想起墓碑上刻着的“许晋清”和“方秀心”,“你爷爷奶奶的名字都很好听。”

“嗯。我太公是个读书人,家里也很有钱,他有七个子女,我爷爷年纪最小。后来,我爷爷也有了五个子女,我爸是唯一的男孩。”

“那你岂不是有很多亲戚。”

“是有很多,小时候拍全家福,照片上有四十几个人,但现在基本都不来往了。”

“为什么。”

许弘成不做隐瞒,长辈们大多早逝,小辈外出工作也搬离了村庄,只有小姑一家住在富世镇上。几年前小姑想让儿子去他舅舅,也就是许耀光的公司工作,却被拒绝,两家就闹得不太愉快,如今只有住在省城附近的姑婆和表叔,逢年过节有几句问候。

佳文不太明白:“可上次我看你爸爸对你表弟还挺关心的。”

“他一直这样,对我妈那边的亲戚都很好,对自己这边却爱答不理。我妈说他嫌贫爱富,他也不否认,只是自从他们离了婚,我舅舅对他的态度也很差。”

“那肯定的。”佳文默了默,“那你爸爸和爷爷奶奶的关系好吗?”

“一般。我爷爷奶奶是包办婚姻,门当户对的还算幸福,就打算给我爸也包办了。但我爸不遂他们的意,也不想留在农村给他们养老,就跑去省城打工。”他看着她,“我妈就是你说的自古以来的例外,她认识我爸后没有离家外嫁,是我爸入了赘。”

“那你爷爷奶奶一定很生气。”

“是,气到生了场大病。后来是我妈把老人接去了城里的医院,生了我之后,又让我经常回乡下待在他们身边。”

“你妈妈很通情达理。”佳文好奇,“那她为什么会……”

“为什么会和我爸离婚?”许弘成想起许耀光身边不断的艳遇,“我爸自己创业后认识了很多人,他的心也大到了能装下很多人,所以……就不怎么珍惜原来的生活。”

佳文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曾经吵得很凶吧。”

“凶,有时候还动手。我爸一上头,抄起我的吉就往地上砸。”

佳文啊了一声,许弘成停下脚步。佳文看清他眼里的无奈,觉得这话题不好,也不安全,像是触到他的伤心事。

于是她只问:“你的吉他。你还会弹吉他?”

“会一点,很久没弹了。”

“我还以为你这一双好手会去弹钢琴呢。”她抓起他的右手,白皙、瘦削、手指修长。不管是啪啪啪打字,还是握着手机,握着方向盘,她都能看入神。

许弘成反手握住她:“我妈还真送我去学过,但我一坐在凳子上就想逃,没慧根。”

“那你怎么接触到的吉他?”

“我喜欢听摇滚。”

佳文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她想象不出他弹吉他的样子,但是——“玩音乐的男生很酷。”

“无聊时打发时间而已,就像你画画。”

“但我画画不是因为无聊。”佳文想,她不是在工作之余挤一点时间做喜欢的事,而是被工作逼疯,想用线条和色彩摆脱枯燥的数字,安慰自己有另一种活着的方式。

“许弘成,”她靠近他,觉得机会难得,“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我也给你说几个笑话吧。”

“你说。”

于是这下变成她牵着他慢慢走:“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同桌特别喜欢画画。她买了很多日本的漫画书,还有那种三块钱一盒的小贴纸,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人物头像。我看她画得好,就很羡慕,又怕被她说模仿她,就不画人,只画房子。

画房子画得多了,我就以为自己喜欢了,读高中时想考建筑系,可是高一快读完了才知道那些好院校的建筑系只收理科生,所以文理分班时我就选了理科。但其实我物理特别差,包括之后两年,考了无数次,单科从来都没超过70分。”

许弘成想起她的大学:“但你高考发挥还不错。”

“因为我的语文和英语把总分拉了上来,虽然离理想志愿差了很多。”

她语气怅然:“你发现没有,我是一个完全不设长远目标的人,就是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或是被别人刺激到了,就立马去做,但前期没有一点准备,事到临头就容易盲目。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试着纠错,可是纠错的成本那么高,我怕失业,怕爸妈觉得我没出息,也怕自己一蹶不振反而抑郁。”

春日融融,佳文觉得自己是光里的唯一阴影。许弘成低头看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这一点也不可笑。”

“可笑的。”她摇头,“我之前总觉得我的智力不够,性格问题也是天生的,总把陷入困境的原因往家庭和如果当初上推,可你今天跟我说了这些,我才知道你爸妈矛盾那么多,你的成长环境也不完美。相比之下,你能靠着自己的努力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而且勤奋,自信,心态平和,不仅不说爸妈的坏话,还很好地照顾我和我爸妈的心思……”

许弘成听她声量渐低,夹杂着感动和委屈,不知怎么,自己的心仿佛被揉了下:“别把我说得这么好,我不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那是因为我在装。许弘成想,因为你说你喜欢沉稳的,我才抑制自己的冲动,你说你喜欢脾气好的,我才把不该有的情绪都藏好,你说你喜欢积极乐观的,我才熬夜加班还给自己打气。而我之所以做这些来迎合你的喜欢,也是因为这么多年,就碰到你一个,愿意适应我的作息,走进我的生活,耐心地听我说这说那的人。

许弘成自认不是木头,姚佳文显然也不是。她的心细到一句话可以反复咀嚼许多次,一个表情可以来回揣摩好几天。虽然他刚开始也觉得累,觉得这人表里不一,可是,接触久了,他发现她的善良和她的心机一样直白:她渴望好的物质生活,却不肯无故占他便宜,她期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却又以刻意的投其所好为耻。

他就是被这么一个矛盾的人吸引,先是好奇,再是冷静,再是觉得她越来越好玩。

察觉他的沉默,佳文抬头:“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可以把刚才那段话当成告白吗?”

“不可以。”她说,“那是我把我丑陋的一面剖给你看,在等你的反馈。”

“我给不了你反馈,你是你,我是我,你可以告诉我你想怎么做,但不要指望我来告诉你做什么。”

“那我想变得和你一样。”

“别这么说。”他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当你发现真实的我和你以为的完全不一样,你的第一反应或许就是推开我。

继续阅读:10 咸鱼的反思(下)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答案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