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婚礼的事忙完,吕通迫不及待地想跟胖子聚一聚,他支开剩下的几个亲戚,拉着胖子走出去,虽然好多年没见,默契还在,对于去哪儿这个问题,两个人又想到一块去了。
这一路上,两个人同样默契地一句话没说,吕通仔细观察瘦下来的胖子,陌生中带点熟悉,直到路过学校门口,给记忆撕开了一道入口。
好几家小店已经倒闭了,阳光透过树影,不均匀地落在地上,吕通望进仙境的方向,那条小路一半在修,边沿堆着沙土和绿网。
“你看,抻面馆换地方了。”吕通在路口站定,回头对胖子说了第一句话,胖子浅浅应一声。
等着红灯变成绿灯,吕通生平第一次,希望寒风钻进领子里,像刀子一样划过脸颊。
仙境刚开业的时候,他和胖子也像这样在校门口溜达,看见那个招牌有点意思,吕通还吐槽一句,哪个傻逼冬天开业,然后就走了进去。
他们朝着仙境走过去,远远就看见两个工人踩着梯子,正在拆招牌,吕通开始着急,好像有人踩了他尾巴,他屏住呼吸,快跑两步进门,老板也在里头,看见吕通一身西装,有点认不出来了。
“怎么回事啊,”吕通抓着老板问,“拆牌子干啥?”
“我不干了,”老板淡定回答,“倒闭。”
“今天还干吗?”胖子走进来说。
老板有点惊讶,但很快给面子地说:“坐吧,今天最后一天了。”
这时候吕通才注意到,店里的装潢已经变了,小舞台没拆,加了几个卡座、显示屏和麦克,即便如此,吕通还不放弃:“怎么不干了呢?改成KTV了?”
“改成KTV也没挣上钱啊!”老板气不打一处来,又指指墙角那个鱼缸,“后来人家说养鱼有用,我特地找人买的,养了一缸金龙鱼,还是没用,这就说明倒闭是个定数,怎么折腾都没用。”
胖子拉着吕通在老位置坐下,吕通长长吐出一口气,缓和一下,经历了这一天,人还是有点麻。
“说句到家话,这些年你太深沉了,”吕通看着胖子感概,“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刚要说下句,吕通手机响了,铃声是一首交响曲,胖子挺高兴:“行啊,一看你这些年就沉淀不少,品味有所提升。”
吕通接起电话,是王小雨,听说他们在仙境,王小雨也要来看看,果不其然,她进门看见坐在吕通对面那人,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我的妈呀,我以为我眼神不行了!”
“这都啥样了,你怎么能减肥成功呢,不应该啊,”王小雨径直走过来,看着胖子不敢相信,“真看不出来你有这决心。”
“你猜怎么着,”吕通接话,“婚礼从头到尾,我都没发现他。”
胖子抬头看王小雨,“他婚礼你没去啊?”
“别提了,”王小雨一摆手,“他非得整什么单身派对,我大老远回来的,没参加上,早知道不请假了。”
“你现在唠这个,属于黄花菜成冰,”吕通制止她,“凭良心说,我就起来了,是不是?主要是你办事闹心。”
“对了,”胖子忽然想起来,“姨身体怎么样?”
“我妈呀,挺好,做完手术没复发,”提到赵美莲,吕通有点无奈,“就是去年冬天啊,说提前交取暖费送两小桶油,她撂下电话就去了,跑太急摔一跤。”
“没啥大事就行,”胖子点点头,“要不是这回参加婚礼我还不知道,她会弹琴呢。”
“去年我姥爷过世了,岁数大了,没遭罪,”吕通平静地说,“屋里少个人,以前他在的时候,刚开始洗菜,就把我叫出去说吃饭了。”
这几句话王小雨没听见,她的注意力都在新安的那些KTV设备上,忍不住拿起麦克:“现在升级成这样了,给我预备的呢,北京要是有这样店就好了。”
等王小雨一展歌喉,吕通去拿酒,拿的时候手上一顿,还在想胖子喝不喝,没想到胖子朝他喊:“多拿两瓶吧!”
“酒瘾大,你早说啊。”吕通笑了,拎了两提回来摆在桌上。
“你和你那个……现在得叫你媳妇了,”胖子开了一瓶,“怎么认识的?”
“相亲,我妈挺满意。”吕通一边开酒一边答,“让她把随出去的红包收回来一点,都有死的了。”
“其实这两年我也相过亲,”胖子笑笑,“之前跟一个别人介绍的姑娘吃饭,那姑娘长得还挺好看的,吃到一半,接个闹铃就走了。”
吕通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明白了,这就是你减肥的动力呗。”
“其实你不想结这个婚吧,”胖子看着他说,有些事就是因为不想做,才百般拖延,在吕通眼睛里,胖子看见了答案,“不想结为啥要结,可惜人家姑娘了。”
“她跟我情况差不多啊,一个性质,”吕通愣了一瞬,摆出无所谓,“人生三十,刚刚开始,以后日子还长,我完全有可能喜欢上她,人要学会劝自己,该咋面对咋面对。”
“刚才是我草率了,这儿音响效果不咋地,”唱完一首,王小雨又走回来了,手上拎一个红塑料椅,坐到吕通和胖子中间,摆出来一摞卡牌,“我发现一个好东西。”
这东西其实也不复杂,就是一人抽几张,抽到花要讲真心话,但是王小雨发明了一个新玩法,让他俩抽中了讲一件对方的事。
胖子第一个抽中,看着吕通哈哈笑:“我就说你被搂那个事吧,以前在宿舍,他买了不少核桃。”
吕通明白他要说啥,替自己辩解:“从小我妈老跟我说,平时没事吃点补脑子的吧,要不我不能买那么多。”
“那是既买了吃亏,又买了上当,他那核桃根本弄不开,”胖子继续说,“刚好靠窗那铺有一个瑞士军刀,趁人家不在,他把刀从抽屉里取出来,朝着核桃一刀下去,刀折了,他就在网上查刀的价格,发现同款三十七,直接给人家转了三十七。”
“因为这个,人家搂他一顿?”王小雨问。
“那不至于,”胖子摇头,“主要是他后来发现暖气挺结实,就往暖气上磕,这活干得有力度,直接把暖气干漏,给人家鞋全泡了。”
“唉呀,牛逼人啊,啥你都想照量照量,”这下王小雨理解了,赶紧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人家叫了几个人,给他拖到外头,那几天下雪,外头都是打雪仗的,给他干了一顿,”胖子边说边笑,“恨不得等化冻土松了,给他埋里头。”
“怎么呢,我也还手了,”吕通不服,“你咋不说我当时根本没跑呢。”
“你还挺自豪,”胖子戳穿他,“要不是我当时救你一把,你能活到今天?”
“那你怎么不记我恩情呢,”吕通急了,“有回开卷考试,你没带书,上对面高年级宿舍楼借,人家说行吧我给你找找,啥时候考啊,你说现在考着呢,后来我翘课给你送的!”
“后来我请你吃饭了吧,”胖子一如既往地稳重,指指不远处那张小桌,“就在这。”
这张小桌还没有换,只是有点旧了,它轻轻拨弄神经,让吕通想起,从今以后这儿没有仙境了,他想起自己那时候在这里铿锵致辞,说以后绝不拉琴。
这间屋子像一趟返程的列车,身边的一切轰隆着迅速回退,只有他还停在原地。
啤酒一个个变成空瓶,直到落日下山,王小雨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机,突然站起来:“还和上回一样,我先走了,公司有点事,我回家收拾收拾买张票,过年再聚。”
王小雨走了以后,胖子拿起酒:“婚礼桌上别人和我说,你现在老师干得不错,不容易啊,我敬你来。”
“有啥好的,我都已经这样了,”吕通和他碰杯,“那天他们说,同学里头现在就我一个干音乐的,我心里都想,还有你呢,我是没到那境界啊,你这几年怎么样,乐团忙不忙?”
胖子身后,舞台上那架钢琴还在,只是落了一层灰,吕通环顾四周,现在店里剩的几样东西,也就它沾点艺术。
“我早不弹琴了,”胖子叹口气,答得很利索,“这几年我在北京一直干物流呢,送货,也不咋挣钱,还不如抡大勺,今年我妈说叫我回来,在家里帮帮忙,这我也考虑。”
吕通清晰地感到心跳咚得一声,接着迅速放缓,好像中间有一块塌陷下去,他看着胖子,半天没张嘴,最后才说了一句:“我以为你跟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胖子反应很平淡。
吕通突然语塞,很快他就尝试说服自己:“也对,到今天,咱们都活着,都能吃上饭,还比以前挣得多了,这就挺好,我现在一个月课时费,多的时候三五千呢,已经很厉害了。”
吕通仰头把手里的一瓶酒喝光,重新打量一回胖子:“你瘦成这样,以后不能叫你胖子了,你不叫高奇嘛,以后我叫你奇哥吧!”
胖子没反对,也把手里的酒喝光,掏出一个红包放在桌上,这红包挺厚,怎么也得小一万,“我爸刚才给我发消息,说店里忙,我先回去了。”
胖子站了起来,推门出去,吕通望着他的背影,如梦般混沌,他拿起桌上的红包,看也没看,揣进里怀。
门外的招牌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吕通走出门时,工人正用着切割机,空中火花四溅,落在吕通脚边。
工人大喊着让他躲开,声音好像淹没在夜晚的冷风里,吕通一步也没动,回过头去,透过窗子,看着屋子里的小舞台。
一束光打在钢琴上,不知道怎么回事,琴凳上没有人,琴键却动了起来,响起零零碎碎的琴音。
琴音愈发丰富,散出万缕,汇成一首曲子,吕通闭上眼睛,才想起这首曲子就是安魂曲,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吕通努力深呼吸,想把眼泪忍回去,却逐渐变成抽泣,原来从一开始,从那时候在仙境里,胖子坐上这琴凳,从一个小男孩在商场里看见一架琴,安魂曲就是为自己而鸣。
莫扎特死在三十五岁,仙境莫扎特死在三十岁,但我们还活着。
工人正从梯子上下来,吕通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把眼泪抹净,恢复了笑容,他拿出手机给胖子发语音:“哪天你家店里不忙,我去吃口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