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夏天,王小雨特地请假回趟沈阳,往年她只在春节回来,裹一件羽绒服,出了火车站就抓紧打车,站街边等上几分钟,基本透心凉。
此刻她走在街上,地面没有积雪,迎着傍晚的光,树叶蓬勃细密,竟有种久违的熟悉,好像这种记忆被忘在上个世纪,又在某一刻,被突然唤醒。
她举着机器,左拐右拐,终于找到目的地,先在心底称赞自己不会迷路的本事,接着一只手扶住镜头,慢慢往上抬,创意蛋糕店的招牌入画,还有满墙涂鸦。
不难推断,店主绝对是个艺术家。
王小雨推门走进去,小店面积不大,前台,小沙发,一组桌椅,她向前两步,找到了厨房的位置。
透过玻璃窗,王小雨拍下了黑子认真忙碌的身影,这店没开多久,东西还都崭新,黑子手拿小铲,正雕刻一朵玫瑰花,轻轻放在蛋糕胚上。
“雨姐,”黑子看见她,眼露惊喜,“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王小雨给玫瑰花一个特写,“说好的嘛,新店开业,给你宣传一下。”
“不着急,”黑子摘下手套,给她拿了瓶饮料,“一会儿再拍吧。”
“素材越多越好,”王小雨没放弃,“放心,我保准专业,这两年蛋糕店我做火好几个了。”
王小雨转过身,又一个人推门进来,她抬头一看是吕通,直接把镜头盖合上了。
吕通手里拎两瓶洋酒,看见王小雨倒不惊讶,“到得挺早啊,我以为你得晚呢。”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王小雨不服,“句句有回应,事事没着落。”
“不过这么多年哥们了,有个事我得提醒你,”吕通把酒放下,“退一万步讲啊……”
“别退了,就在这说吧,”王小雨打断他,“我还不够意思啊,为了明天参加你婚礼,我请假回来的。”
“那你来都来了,怎么不得随一千。”吕通说出实话了。
“当老师了,口才是不一样,挺有语言啊,”王小雨笑了两声,“我给你随一万吧,行的话,当我没说。”
“吕哥,正好你来了,”黑子热情招呼他,把他领进厨房,“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方才的蛋糕已初具雏形,裱花、糖人栩栩如生。
“行啊,雕塑系真没白念,”吕通由衷赞扬,“现在就开始做啊?”
“明天用的话,放一宿不行,”黑子连连摇头,“得明天早上现做,但是时间紧,我先练练,这东西和泥还不一样。”
“那别浪费啊,”吕通接上话,“端出来咱们现在吃吧。”
黑子心想,是个好提议,外头天慢慢黑了,薄暮已去,吕通从柜子里找了三个纸杯,把酒倒上,配上蛋糕,也算应景。
“我早就想这一天了,”吕通对着他们举起杯,突然有点兴奋,“这叫什么,结婚前一夜,单身派对!”
“你给胖子发请柬了吗?”王小雨看都没看他,低头切蛋糕,“我回来时候还想呢,他不可能比我晚吧。”
“我给他发消息了,”吕通一饮而尽,“他说他肯定到。”
第二天是个大日子,吕通还没醒,家里十好几位亲朋好友已经身着盛装,悉数到了他家里,据出发时间已经晚了十分钟,吕通还在床上。
对于一个单身派对来说,两瓶洋酒虽然不多,但黑子和王小雨没分担太多,火力就变得集中了,再加上吕通老是高估自己酒量,就导致他现在无论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喝到第二瓶以后的记忆。
人生当中,有很多事情可以逃避,但今天不行,吕通努力睁眼,看见一堆亲戚在床边围了一圈,神色凝重,其中还有赵美莲,快把他盯穿了。
要命感太强,吕通赶紧爬起来,来不及做什么妆造了,顶着一个鸡窝头换上西服,就往门外跑。
没想到楼道里站了一溜儿亲戚,讨论都这么晚了,新郎为什么没起床,人数比屋里还多,一直延伸到小区院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吕通身上,吕通小跑着下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戴个眼镜,打扮得比自己都精心,他走上去握住那人的手:“师父,你出院啦,好些年没去看你了,住得咋样?”
“我挺好的,”在这些人之中,唐僧确实是个救星,他也紧紧握住吕通的手安慰:“别太上火,他们说的那些,错过吉时什么的,那都是封建迷信。”
婚车就停在院里,吕通坐上车,第一站先去新娘家接亲,路上刚闭上眼想眯一会儿,手机响了。
这是黑子打来的电话,吕通接起来等了半天,对面还是一声没有,急得吕通对着手机大喊:“有啥事快说吧!对面都急得上吊了,你一个字蹦不出来。”
“对不住吕哥,”黑子很愧疚,“我起晚了。”
“没事,”吕通大度回应,“我跟你说句实话,要是别人婚礼,我也不起了,早上我听见动静,闭眼睛一想,妈的,新郎竟是我自己。”
抵达新娘家以后,吕通才迎来真正的考验,算上路程,他迟到了快一个小时,还没进门女方亲戚就开始议论,哪有这样的呢,吕通迎着头皮走进去,面对丈母娘一张严肃的脸。
“几点了?”丈母娘打量吕通的发型,“这么大的事,你跟我们开玩笑是不是,不想结现在就给句准话吧。”
吕通刚想回话,身后的唐僧开口了,他手拿佛珠,叨叨咕咕,最后一句话尤为清晰:“喜事讲究随缘,不如咱们回去吧。”
唐僧说完这句,诚恳地望向吕通,将场面推向一个尴尬的高潮。
在沉默之后,双方开始拉锯,最后在吕通的赔礼道歉下,好不容易把人接上,到了饭店,礼炮齐响,隆重的一天总算有点模样。
可惜黑子起晚了,婚礼没有蛋糕,吕通拿起一杯酒上台致辞,还是脑袋发懵,说了半天,导航都找不出来他的主旨。
等忙活完所有流程,吕通换了身衣服,找个理由溜出来,挑最角落的一桌坐下,这一桌不咋认识,纯粹是充人数的。
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人生的惨淡,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吃点饭,从早上忙到现在啥也没吃,肚子太空,吕通拿起筷子,对面一个绿衣服大爷对圆桌中间的白酒来了兴趣。
“这么点小瓶,”绿衣服大爷把酒瓶拿起来,颠颠分量,“我一顿喝两个。”
“吹牛逼吧就,”旁边黑衣大爷接话,“年轻时候你也没这酒量啊。”
一听这话,绿衣服大爷手上一使劲,当时就把酒拧开了,咕咚咕咚灌了一瓶,高手过招,既分高下也决生死,吕通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拿起一瓶,五秒见底。
喝完以后,大爷蹭地站起来,吕通惊呆了,跟着他站起来,本来想劝劝,参加个婚礼真不至于。
只见他把两个空酒瓶摆到黑衣大爷面前:“看见没?”
“看见了,”黑衣大爷也有点懵,“你要干啥啊?”
“打车回家。”绿衣服大爷饭也不吃了,转身就走。
眨个眼的功夫,吕通有点恍惚,想着自己要是跟他平辈,刚才高低得跟他说一句,你神经病啊?
吕通环顾四周,大家都吃得不错,不仅黑子没到,王小雨也没来,八戒坐在不远处那一桌,听说他现在接他爸的班,开出租呢。
吕通呼出一口气,打算坐下,忽然发现同桌一个人身上别个唢呐,岁数好像比自己大点,他记得自己有个哥们也是学唢呐的,姓薛,但眼前这个人确实不认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出来参加婚礼还带家伙,绝对是个学霸,当年那帮同学,还坚持搞音乐的不多,吕通倒上一杯酒,凑上去搭话:“哥,咱是校友吧,你是民乐哪一届的来着?”
“唉呀,误会了,”唢呐哥挠挠头,也拿起杯跟吕通碰了一下,“我本来想着过来吹一段,要点钱我就走,刚要吹,让他给我叫住了。”
唢呐哥指指隔壁桌的老薛,又把自己的唢呐抽出来,“他说我这个片松了,一晃都有声,给我上半天课我没听懂,跟人家还是有差距。”
吕通把酒杯放下,努力消化。
“我寻思算了,在这吃口饭,”唢呐哥拿起一个鸡腿,几秒就啃得干干净净,比绿衣服大爷灌白酒还快,他用敬佩的眼神看吕通:“你们都是搞艺术的啊?”
“别提艺术了,俗,”吕通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摸出来一张红的递给他,还是刚才人家给他塞的红包,“那哥们,他早不干这行了。”
唢呐哥擦擦手接钱,又端详一遍吕通:“刚才你在台上的时候,他们都顾吃饭,我回头看了一眼,你发型挺有特色,就是你结婚吧?”
吕通没好意思点头,想不到唢呐哥很有礼貌,走之前小鞠一躬:“哥们,新婚快乐。”
等到终于十二点左右,宾客已经走了一半,可能是聊天聊到年轻时候,一时兴起,赵美莲突然走到台上,跟几个姊妹说想试试。
接下来,吕通眼睁睁看着赵美莲坐到钢琴边弹起来,曲子比较简单,但可以说今天最大的惊喜,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赵美莲还会弹琴,原来她也有一个音乐梦。
吕通拿出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一个大姨坐到他身边:“你妈弹得还行呢,比老齐强,老齐你知道吗,你们学校一个老师他爸。”
“知道,知道,”吕通明白,这是跟胖子的人际关系发生重合了,“大姨,你评价这么中肯,老齐知道吗?”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姨这人不撒谎,也不说背人话,”大姨自信地说,“等再过两年,我下去告诉他就完了。”
随着赵美莲弹完,婚礼彻底结束,服务员开始清场了,吕通观察现场一张张空桌,心里犯嘀咕,怎么从头到尾没看见胖子,他不可能不来啊。
就这么想着,吕通转头瞥见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戴黑帽子的人,穿一件白色体恤,这件衣服自己好像见过,但这个人十分陌生,体型匀称,骨架清晰,如果这个人是胖子,那真是瘦得吓人。
吕通想喊他一声,嗓子却异常干涩,直到他抬起头,吕通才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就是胖子。
“怪不得一直没看着你呢,你这变化也太大了!”吕通足足吓了一跳,可以说是难以置信,“来了怎么没和我打声招呼呢?”
看着吕通走过来,脚步越来越快,胖子的笑容慢了半拍:“来晚了,看你挺忙,想着结束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