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国宝暗战之殊途同归
第一节 文物竞拍激战
纽约苏富比的拍卖大厅,座无虚席,过道两旁挤满了人,空气凝滞如陈年琥珀,又如铅球,厚重得令人窒息。穹顶下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倾泻,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升腾着一股股不可名状的剑张弩拔的“杀气”,也照亮了拍卖台上那三位“主角”:三件青铜兽首——鼠、牛、虎。大厅的高清投影屏720°来回不停地旋转清晰地展示着它们,只见它们静卧于黑色丝绒之上,历经数千载岁月的氧化侵蚀,不计其数的“位移”旅程,数百轮的“软磨硬泡”讨价还价,以及无数次默默地悲怆的饮泪和泣血,早已褪去初铸时的青铜金辉,沉淀为一种幽邃、沉重的青黑。兽面上,古老的饕餮纹路如盘曲的虬龙,在灯光下浮凸隐现,无声诉说着夏商周王朝以前的神秘与威权。台下,一张张精心修饰过0的面孔,眼神炽热,目光狡黠,贪婪地舔舐着这来自东方古老王朝的奇珍异宝。
喧嚣的暗流中,叶璇和熊启坐于“华夏复兴文化集团”席位上,身姿挺直,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她身着海水蓝套装,目光沉静略带一丝焦虑,穿过攒动的人头和闪烁的竞价牌,精准地落在那三件承载着中华文明灵魂和命脉的青铜器上。左身旁的熊启来回不停地搓手,神色异常紧张,右身旁的华夏复兴文化集团的代表,额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竞拍手册的边缘。
“叶教授,”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起拍价…远远超出咱们的预期…”
叶璇并未侧头,只是略微地点了点下颌。她指间那份厚厚的鉴定报告,纸张边缘已被她摩挲得微微卷曲。报告里,是她数月心血的结晶——一套事理清晰无懈可击、足以在学术界掀起轩然大波的“证据链”。这并非伪造,而是基于某些模糊地带与学术争议的、极其大胆的“重新诠释”。
拍卖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晰、平稳,带着职业性的鼓动:“D 110,一组三件,中国古代青铜兽首,来源显赫,大都会博物馆旧藏…起拍价,八百万美元!”
场上呼吸凝止了几秒,随即,竞价牌如雨后林中的春笋般接连冒起。
“八百二十万!”
“八百五十万!”
“八百八十万”
“九百万!”……
价格像被注入兴奋剂的烈马,嘶鸣着一路向上狂飙。华夏复兴文化集团代表的脸色越来越白,像石膏般难看。叶璇的眼神却愈发沉静,如同深潭。她耐心等待着,直到价格飙升至一千二百万美元,场内那些志在必得的狂热达到一个短暂的顶峰,第一次叫价出现无人立刻应和的微妙间隙。
就是此刻。
叶璇右手沉稳地举起,白皙的指尖捏着华夏复兴的竞拍牌——168号。同时,她的左手,在拍卖台视线难以触及的下方,极其自然地做了一个手势:食指与拇指轻轻捻动,仿佛在感受空气的质地。
高台上,那位头发梳理得光鲜油亮的华裔拍卖师,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精准地捕捉到了168号的“牌锋”,也捕捉到了那个旁人难以察觉的捻指动作。他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凝,随即恢复了职业性的锐利。他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站姿,握槌的手,指节似乎收紧了一瞬。
“168号,华夏复兴文化集团,出价一千二百二十万!”拍卖师的声音依旧洪亮,但语速却微妙地放缓了半拍。这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珠,瞬间打破了场内紧绷的节奏。
就在这短暂的、因拍卖师语速变化而带来的奇异凝滞中,叶璇清越的声音清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盾构机”的穿透力,瞬间摁住了场内的低语:
“拍卖师先生,各位尊敬的买家,各位古玩收藏爱好者,”她站起身,目光坚毅如炬般坦然地迎向台上和四周投来的、或惊愕或探究或好奇的眼神,“本人作为本场竞拍者,同时也是一名文化人类学与考古学研究者,基于专业责任,我必须对这三件拍品的断代与价值提出异议。”
整个大厅瞬间鸦雀无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惊疑不定。
叶璇镇静自如地拿起桌上的鉴定报告副本,从容展开。她指向投影幕布上被放大的鼠首细节图:“诸位请看,其铸造工艺。商周重器,多用浑铸法,分范痕迹明显,线条古拙雄浑,上尚制器。而此件,工艺过于‘精致’细碎,转折处过于流畅,工匠的痕迹,更接近于失蜡法成熟后的特征——这,是西汉中后期才普遍应用的技术!”
她指尖移动,落在牛首耳后一处不易察觉的锈蚀痕迹上:“再看这层叠锈色。商周青铜深埋千年,地子锈色层次分明,深入肌骨。此件锈蚀浮于表层,色泽单一,缺乏千年岁月应有的深邃层次感与‘贴骨’感,更像是…后期埋藏环境相对单一,或年代不足千年者。”
最后,她的目光扫过三件兽首:“其造型风格,虽借鉴了早期饕餮元素,但细节处理已失商周之狞厉威严,多了几分装饰性的柔化和程式化。结合器型与用途推断,更符合西汉后期贵族府邸中,作为祥瑞陈设或祭祀附属品的特征。其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与真正的夏商周‘国之重器’,不可同日而语。”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论证缜密,每一个专业术语都像冰冷的凿子,重重敲打在那些原本被“夏商周”光环所笼罩的狂热估值上。那份摊开的鉴定报告,如同她话语的实体化身,彰显着不容忽视的份量。
场内顿时一片寂然,方才还志得意满的几位大买家,眉头紧锁,交头接耳,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和犹豫。狂飙的价格似乎瞬间失去了坚实的支撑,犹如失控的过山车摇摇欲坠。叶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失控的价格预期,正被她的言辞一点点拖拽下来。
“荒谬!”一个尖锐的声音刺破寂静。前排一位穿着考究、留着精心修剪“山羊胡须”的白人老者猛地站起,他是著名的私人收藏家查尔斯,也是此前的强势竞价者之一。“女士,你这是对权威机构的公然污蔑!大都会的鉴定…”
“查尔斯先生,”叶璇平静地打断,目光如古井无波,“科学考古,尊重的是地层、是类型学、是科技检测数据,是“四重证据法”,而非任何机构的昔日盛名。真理,往往在不断的质疑与修正中前进。我尊重大都会,但更尊重器物本身传递的无言证据。”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
拍卖师恰到好处地清了清嗓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感谢168号买家的专业见解,这为我们的拍卖提供了宝贵的多元视角。”他巧妙地避开了对叶璇观点的正面回应,但话语间已然将“多元视角”和“专业见解”点了出来。
“D 110三件套,当前有效出价,华夏复兴文化集团,一千二百二十万美元。”他特意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似乎在给叶璇泼出的“冷水”一个充分渗透的时间。
“还有加价的吗?”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丝不可告人的引导,“一千二百二十万,第一次…”
“一千二百五十万!”查尔斯咬着牙,再次举牌,试图挽回颓势。
“一千二百七十万。”叶璇的声音紧随其后,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报出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她的加价幅度精准地卡在最小加价阶梯上,传递出一种“理性评估后谨慎跟进”的信号,而非志在必得的豪气。
“一千三百万!”查尔斯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愠怒。
“一千三百一十万。”叶璇再次稳稳地举起牌,每一次加价都如同在对方熊熊燃烧的火焰上,精准地浇上一小杯冰水。
拍卖师的目光在叶璇和查尔斯之间移动,他的右手握着象征最终裁决权的木槌,倒计时般掂量着“一锤定音”的激情与速度。
每一次报价,他报出“华夏复兴”价格的语速,总比其他报价者,慢了零点几秒,拿捏得恰到好处。这零点几秒的延迟,在电光火石的竞价战场上,是致命的犹豫,是冰冷的警告,是杀伐决断的暗战,是策略性地为叶璇争取着宝贵的思考与决策、能量重新积攒的时间。
“一千三百一十万,第一次…”拍卖师的声音拖长了。
“一千三百五十万!”查尔斯几乎咆哮出来,试图用气势压倒这令人窒息的理性。
叶璇的心猛地一沉。这个竞价,已无限逼近“华夏复兴”所能承受的心理和预算红线。她身边的华夏复兴文化集团代表身体瞬间僵硬,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叶璇。她感到自己握着竞拍牌的手指冰凉,掌心却全是汗。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了,拍卖师那即将落下的槌声,在她耳中无限放大,变成死亡的倒计时。
就在拍卖师“一千三百五十万,第二次…”的尾音即将落下,那沉重的木槌已高高扬起,带着千钧万发的雷霆之势准备砸向底座宣告查尔斯胜利的瞬间
“一千三百六十万!”叶璇的声音粉碎了令人窒息的死寂。这不是她计划中的最优价格,这是孤注一掷的呐喊!她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168号竞拍牌被她高高举起,像一面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却绝不倒下的旗帜。
整个拍卖厅的空气凝固了。所有的目光,惊愕、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看疯子的怜悯,齐刷刷聚焦在叶璇和她那高举的牌子上。查尔斯脸上的愤怒瞬间转为错愕,随即是无奈的沉重的挫败。他死死盯着叶璇,最终,在拍卖师锐利目光的逼视下,极其不甘、极其缓慢地,将手中紧握的竞拍牌,重重地按在了膝盖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一千三百六十万!”拍卖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穿透力,目光灼灼地锁定叶璇,“最后一次机会!还有加价的吗?”他的目光飞快而严厉地扫过查尔斯和其他几位潜在竞争者,那眼神犹如铜墙铁壁。
三秒,如同三个世纪般漫长。
“啪!”
清脆、果断、干净利落,一锤定音!
“成交!D110,归属168号买家,华夏复兴文化集团!恭喜!”
沉重的木槌敲击底座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叶璇紧绷的神经末梢。那一声“成交”,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却在她心中点燃了燎原的火焰,紧绷的脊背猛地一松,力量瞬间被抽离,乍现失重状态,她几乎是跌坐回了冰冷的座椅,瘫倒在座位上,指尖残留着竞拍牌坚硬边缘的触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但她很快就挺直了身姿,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耳畔拍卖师公式化的祝贺词、集团代表压抑不住的低低抽气声、以及周围那些不可理喻目光和窃窃私语,但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高台。那位华裔拍卖师不露声色正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文件,完美的职业性平静。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叶璇座位的刹那,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闪现了——他的右手食指,在无人注意的拍卖台边缘,极其迅疾地向下一点。快如电光石火,随即恢复如常。
只有叶璇捕捉到了,那不是一个礼节性的示意,更像一个战士在硝烟散尽后,对并肩战友发出的确认任务完成的隐秘暗号。
她心头那根绷到极限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下来。
第二节 海外强势追索
一周后,叶璇教授团队与国内顶尖的国际法专家、文物返还专家组成联合工作组,飞往伦敦,“营救”大英博物馆的“鸡”、“狗”、“兔”、“猪”、“羊”五件青铜器。她们搜集整理了大量无可辩驳的证据链:详细的考古地层学对比报告、风格学分析、铸造工艺鉴定(证明其为中国特有早期工艺)、以及最重要的——这些文物在近代殖民扩张时期通过战争劫掠、不平等交易等非法途径流失海外的历史档案和文献记录(如远征军劫掠清单、不平等条约附件、早期探险家日记等)。
叶璇会同国家文物、外交部门与英国进行外交斡旋,中方依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1970年公约)以及其他相关国际法原则,向英国政府和大英博物馆提出了正式、严正、专业的追索请求。外交渠道持续施加温和而坚定的压力,强调这是国际社会的共识和道义责任。
面对铁证和国际舆论压力,经过多轮艰苦谈判,大英博物馆最终承认了中方主张的合法性。依据国际公约和道义原则,同意将鸡、狗、兔、猪、羊五件青铜器归还中国。消息传来,标志着我国在利用国际法律框架追索流失文物上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
叶璇和熊启获悉消息后兴奋不已,当晚在伦敦唐人街举办了欢庆宴,到场者均深刻感受到了强大起来的祖国在世界不容挑战的话语权。
英国成功追索的消息在国际文博界引起震动。法国方面(特别是文化部和卢浮宫管理层)感受到了压力,同时也开始重新审视自身藏品的来源问题。近年来全球文物归还浪潮和法国国内关于殖民遗产的反思也起到了推动作用。
未等中方正式提出追索请求,法国政府通过外交渠道主动释放善意信号,表示注意到相关青铜器(猴、马)的研究信息,并愿意就它们的归属问题进行对话。
叶璇等组成的谈判小组连夜飞抵巴黎罗浮宫,双方在友好的气氛下进行了一系列专业性会谈。中方提供了与英国追索案类似的详实证据。法方经过内部评估,确认了这两件文物的非法流失背景。
法方谈判小组将双方谈判的备忘录递交给了法国政府,法国政府最终决定,以体现中法文化合作精神和对历史负责任的态度,主动将猴、马两件青铜器归还中国。这一行动被视为法中文化交流的积极象征,也为法国在解决殖民时期文物遗留问题上赢得了国际声誉。
那晚,叶璇彻夜难眠,她深刻感受到了日益繁荣昌盛的祖国母亲在国际政治舞台的影响力。
所有成功追索和拍回的十大生肖图腾青铜器(鼠、牛、虎、兔、马、羊、猴、鸡、狗、猪,还有龙、蛇图腾散落在本土),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齐聚北京。
在国家博物馆举行了盛大的“图腾的归途——十大生肖青铜重器特展”。叶璇教授担任首席学术顾问。展览不仅展示了这些无价之宝,更通过详实的图文和多媒体手段,讲述了它们失落的沧桑、发现的惊喜、追索的艰辛与智慧,以及其背后深远的中华早期图腾文化与精神世界。
开幕式上,叶璇站在明亮的展柜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件历经劫波终归来的青铜图腾。从熊图腾的根源性论证,到龙图腾的融合升华,再到十二生肖作为更广泛图腾序列的完整呈现,她的学术生涯仿佛与这些器物的命运紧密相连。鸡的司晨、狗的忠诚、兔的繁衍、猪的丰饶、羊的祥和、猴的机变、马的驰骋、鼠的灵性、牛的坚韧、虎的威严…这些远古生灵的青铜化身,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器物,而是承载着中华文明多元起源、生生不息精神密码的载体。
展览引起巨大轰动,不仅是一次文物的回归,更是一次民族集体记忆的修复和文化自信的重塑。它向世界宣告:散落四方的文明碎片,终将循着血脉的召唤,踏上归途。而叶璇教授的名字,也与这段“图腾的归途”一起,铭刻在中华文化复兴的篇章之中。
“还有散落在本土的龙图腾、蛇图腾要尽快找到”,熊启对叶璇低声说道。
“是的,明天咱们就启程”,叶璇回应道。
第三节 龙蛇图腾本土寻迹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辽西茶海遗址时,叶璇和熊启已驱车抵达那里,望着这片考古及盗墓的热土,她们感慨万千,荒芜肃默的辽西大地,金戈铁马已逝去,耶律阿保机和完颜阿骨打已不在,历史的星空下只有冷硬的风卷起砂砾,抽打在裸露的褐色岩层和稀疏枯草上,发出细碎刺耳的声响,如泣如诉,仿佛告诉世人,时空就是一盏走马灯,来来去去不变的是变幻的时空场景。
叶璇收了收风衣的领口,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冷却冰冻。她身旁的熊启,背脊挺得笔直,目光鹰隼般扫过这片沉睡千年的土地。脚下,是无数探方挖掘后留下的沟壑与土堆,如同大地身上尚未愈合的陈旧伤疤。还有盗墓贼用洛阳铲丧心病狂撬出的“马蜂窝”,他们刚从一场跨越重洋、惊心动魄的追索中夺回十件流落的生肖图腾青铜器,喘息未定,就马不停蹄地顺着青铜熊显示的龙、蛇最后两件图腾青铜器的“红点”线索,追踪到这片萧索的辽西丘陵。
而后“接地气”的青铜熊又将目标锁定遗址边缘那座在寒风中瑟缩的小城,和城里唯一的古玩集市。
集市藏身于一条狭窄、幽暗的旧街巷深处。一座十几年前落成两层楼,大概两千平方的古玩集市,楼上楼下大概间隔成了近百家商档。时值隆冬,摊主们大多裹着臃肿的棉袄,双手来回不停地搓着,眼神在稀稀疏疏的游客身上懒洋洋地逡巡,带着一种被岁月磨钝的漠然。
走着走着,叶璇的目光,忽然在二楼一处显著的摊位上停住。
摊主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前庭饱满,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像一座笑眯眯的弥勒佛,桌子旁边摆放着一台旋转的电暖器,他面前的古玩橱窗里,精致地堆着些蒙尘的瓷碗、生锈的钱币、沁色的玉器、幽黑的青铜器。而案几上烟气缭绕的一件器物突兀地攫住了叶璇全部的神经。
那是一只青铜尊,约莫半尺高,腹圆而深,口沿外移,轮廓苍劲雄浑。尊腹上,赫然盘踞着一条凸雕的龙!龙身粗壮虬劲,鳞甲在昏昧的光线下仍隐隐透出冷硬的质感,龙首昂然上探,虽历经沧桑磨损,那双微凸的龙目似乎仍穿透千年尘埃,双眼望来,带着亘古凛然的威严。更令人心田下沉的是,这承载着远古图腾的国之重器,竟然被当作寻常香炉使用——一撮劣质的盘香插在尊腹内燃着,袅袅青烟从龙口升腾而出,形成了一种荒诞不经扎眼的亵渎。
熊启的眼神瞬间也变得锐利明亮起来。
叶璇深吸一口气,平了平心头的震动,缓步上前,声音平稳而舒缓:“老板,您这香炉……看着挺特别,方便看看吗?”
摊主郝老板抬了抬松弛的眼皮,乌黑的眼珠在叶璇和熊启身上顺时针滚了一圈,又落回那冒着青烟的青铜尊上,像是看护什么寻常家什。“祖传的玩意儿,老香炉了。”他嘟囔着,嗓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辽西口音,“摆着也是摆着,点根香,驱驱霉气。”
“看着像老东西,”叶璇蹲下身,目光未曾离开那尊上的龙纹,“出吗?”
郝老板的手指在暖烘烘的膝盖上搓了搓,慢悠悠地报出一个数字:“十万元。”
熊启眉头一皱,正要开口,郝老板却自己摆了摆手,语气斩钉截铁:“给十万也不卖!祖上传的,搁我这儿,踏实。” 那神情,竟真带着几分固执的守护之意。
叶璇没有立马接着郝老板的话茬,她只是凝望着那蜿蜒盘旋的龙躯,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她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触碰上那冰凉的、凸起的龙鳞纹饰。
嗡——!
指尖落下的瞬间,一声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毫无预兆地从青铜尊内部震荡开来!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带着金属特有的穿透力,震得摊位上几个小瓷碗微微颤动,也震得郝老板那张油光可鉴的脸骤然变色!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挺直了肥厚的背脊,黑溜溜的眼珠第一次射出惊疑不定的光,死死钉在叶璇身上,又猛地转向那兀自低鸣的青铜尊,喉结打滚,声带颤抖:“它…它能认你?!”
那一声穿越千年的低鸣,是龙图腾青铜器与叶璇相认的鸣唱。
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叶璇和熊启带着这只终结香炉使命的青铜龙尊,马不停蹄地扑向东南沿海——福建,传说中蛇图腾最后隐没的地方,按照青铜熊的红点标注,目标直指南平市樟湖镇一年一度神秘而古老七夕的蛇王节。
温热湿润带着浓重咸腥气的海风扑面而来,瞬间取代了辽西的干冷与枯涩。抵达闽地时,恰逢蛇王节高潮。夜幕低垂,临海的古老村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硝烟、供品浓郁的甜腻,还有海风带来的时浓时淡的腥气。
“蛇王出巡!蛇王巡街要开始啦!”一声带着浓重闽地口音的高亢呼喊穿透雨幕和喧闹的人声。人群立刻像潮水般涌动起来,纷纷向老街的中心涌去。
叶璇和熊启被裹挟在人流中,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鼓乐声骤然响起,不同于查海骨笛的苍凉,这里的乐器是尖锐的唢呐、清脆的云锣和节奏急促的扁鼓,曲调热烈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妖娆感,仿佛无数蛇信在空气中急速吞吐。
人群自发地分开一条通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八个赤膊精壮的汉子,他们抬着一顶巨大的、装饰繁复的神轿。以朱红和玄黑为主色的轿子,盘绕纠缠的蛇形图案活灵活现,轿顶则盘踞着一条昂首吐信、栩栩如生的木雕巨蛇,蛇眼镶嵌着幽绿的宝石,在雨夜灯火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芒,这便是“蛇王神轿”。
神轿的后面,才是真正撼人心魄的景象。一个身穿五彩斑斓、绣满百蛇图案长袍的老祭司紧随其后,神情肃穆,缓步而行。他的脖颈上,赫然缠绕着一条足有成年人手臂粗细、鳞片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黑色大蛇!那蛇头微微昂起,猩红的信子不时探出,冰冷的竖瞳扫视着人群,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老祭司却浑然不觉,神态安详,仿佛那只是他华服上最自然不过的饰物。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老祭司身后,数十名青壮男子,赤裸着上身,每个人身上都盘绕着几条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活蛇!那些蛇缠绕在他们的脖颈、手臂、腰间,随着人的步伐缓缓蠕动,鳞片在灯火和雨水的映照下折射出熠熠生辉。抬轿的汉子们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呼喝,与身上的蛇类形成一种奇异而惊悚的共生景象。整个队伍,犹如一条由人、蛇、灯火和鼓乐组成的巨大光蟒,在雨夜的老街中缓缓游动。
“赛蛇神”,叶璇听到身边有本地老人低声解释,“这是老祖宗传下的仪式,心要诚、手要稳、敬蛇王、保四季平安、保风调雨顺呐!”
叶璇和熊启跟着迎蛇灯巡游,巡游队列由百余节蛇形灯组成,每节灯座雕刻灵蛇纹饰,游行时蜿蜒如巨蛇穿街过巷。领队手持'蛇头灯'引导,沿途民众燃放爆竹以示崇敬,人蛇共舞的民俗场景随处可见。
祭祀的中心,位于村口那株盘根错节、挂满红布条的百年古榕之下。火把熊熊燃烧,人影和古老的树干影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地上摇曳晃动交相辉映,如同无数的幽影在潜行。鼓点由缓急交替,声声入耳,在每一个人的心田上绽开。人群的喧闹渐渐平息,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弥漫开来。
祭坛中央,一位身着饰有蛇纹的特制祭祀服饰袍的老妪缓缓起身。她便是主祭的阿婆林氏。银白的发丝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插着一支古朴的木簪。脸上皱纹犹如波浪深浅起伏,眼神却异常澄亮,仿佛能穿透茫茫夜色。只见林阿婆念念有词:小龙吟(银蛇灵):“扶摇直上九万里,空则虚,亢龙有悔。左挪右移八千步,实则通,银蛇无轨。天龙飘,须爪散,几时收?试吻春风揉面、载神州。”
她手中并无蛇,只是赤着双足,踏着古老而奇特的步伐,身体开始随着鼓点扭动、旋转,像现代的“霹雳舞”,又像远古的蛇爬行。
这便是传说中的灵蛇狂舞。
她的腰肢柔软得不可思议,像是没骨头般的,每一次扭动都带着蛇类独有的韵律,轻盈、空灵。宽大的蛇纹袍袖翻飞飘逸,如同巨蛇蜕皮时翻滚的灵巧。她的动作时而舒缓如蛇行草上,时而疾速如蛇信吞吐,时而盘绕蓄势,时而昂首欲击,时而匍匐于地。没有嘶鸣,没有响尾,没有纠缠,但那婀娜的舞姿,犹如硕大的灵蛇复活。火光映照着她清癯而肃穆的脸庞,一种源于血脉、源于大地的神秘力量在她舞动的身躯里流淌,攫住了所有围观者的心神,连叶璇和熊启都摒住了呼吸,仿佛鼻子正在被眼镜王蛇的蛇信舔舐着。
叶璇的目光如炬,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穿透狂舞的玄幻,精准地聚焦在林阿婆的腰间。
只见林阿婆的腰间悬着一面不大的青铜镜。镜背紧贴着粗布腰带,无法看清纹饰。随着阿婆每一次剧烈的扭腰、旋转、俯仰、跳跃,那面铜镜便在她腰间贴身地起伏、晃动,人镜合一,不似常人想象那般生硬伤身。镜面偶尔在跳动的火光和清冷的月色下翻转,反射出短暂刺目的冷光,如同深潭中巨蟒倏忽睁开的幽瞳。
祭祀进入了最灼烈的高潮,鼓点密集如暴雨倾盆,林阿婆的舞姿癫狂极致。她一个疾速的旋身,宽大的袍袖如乌云般展开。就在这一刹那,她腰间的青铜镜猛地荡起,镜面恰好对准了祭坛后方石壁上那巨大的、线条细腻分明的阴刻蛇形图腾。
一道皎洁的月光,仿佛有一股神化的力量在召唤,穿透喧嚣的烟雾和摇曳的火光,不偏不倚地投射在光滑的镜面上!镜面瞬间又将这道月光精准地反射出去,如同一柄明亮的利剑,笔直地刺在石壁蛇形图腾那空洞的、象征眼睛的位置!
嗡——!锵——!锵——!
异变陡生!
就在月光点亮蛇图腾之眼的同一毫秒,叶璇和熊启脚旁那只坚固的合金密码箱内部,骤然爆发出十二种高低不一、错落有致、抑扬顿挫却无比清晰的金属震鸣!有的低沉如龙吟深渊,有的尖锐如凤唳九天,有的急促如奔鼠,有的悦耳如金鸡,有的沉稳如卧牛……十二道声波在狭小的空间内激烈碰撞、叠加、共鸣!坚固的密码箱如同正在上演“大团圆的交响乐章”,生命般疯狂震颤鸣唱起来,发出沉闷而剧烈的“哐当”、“哐当”的巨响,几乎要挣脱束缚跳跃而起!
这来自十二件青铜器跨越时空的集体嘶鸣,瞬间盖过了震耳欲聋的鼓点和人声!叶璇和熊启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力量从箱体内部猛烈爆发,瞬间贯穿四肢百骸,心跳仿佛被一只巨手攫住,与那共鸣的节奏同频共振!周围喧闹的人群、舞动的火焰、甚至就连时间本身,在这一刻都产生了诡异的凝滞感、卡钝感,仿佛被这超凡脱俗的共鸣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狂舞骤停。
鼓声戛然而止。
林阿婆最后一个旋身稳稳立住,蛇纹袍服的下摆缓缓垂落。她清亮的目光越过凝固的人群,穿透尚未散尽的烟火气息,毫无悬念地落在叶璇和熊启身上,更精准地落在那只兀自嗡嗡震颤不休的密码箱上。她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人群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沉寂下去,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敬畏,聚焦在这位神秘的主祭者和两个不速之客身上。
阿婆没有言语,她只是平静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异常稳定地解开了腰间的粗布带。那面刚刚还在狂舞中起伏不定的青铜镜被轻轻取下。她低着头,布满皱纹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轻轻拂过冰凉的镜背。月光下,镜背中央那盘绕的、线条流畅诡异的蛇形浮雕清晰地显现出来,蛇首微昂,仿佛随时会从冰冷的青铜中苏醒。
林阿婆双手托着铜镜,缓步走向叶璇和熊启。她的步履沉稳有力,不像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人群自动从两边分开成一条道路,寂静无声。她走到叶璇面前,停下,将青铜蛇纹镜稳稳地递出。
“你们终于来了,蛇,是这土地的筋络,是在天飞龙的肋骨。”阿婆的声音不高,却针刺般穿透了万籁寂静,带着海风的咸涩与泥土的厚重,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落在人心上,“它认得自己的同伴,知道自己的归宿,它该回去了。”
叶璇伸出双手,指尖微凉。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的镜沿时,密码箱内疯狂的十二重奏,瞬间达到了极致,融汇成宏大的共鸣!随即,这震彻云霄的共鸣如同潮水般轰然退去,余韵在夜空中久久回荡,最终归于深海般的沉寂。
叶璇那一瞬间灵光乍现,脑海浮现张啸天临终托付的“找到蛇图腾……”,答案不言而喻。
密码箱安静了,十二件青铜器在黑暗中收敛了光芒,如同沉睡的星群。夜风拂过古榕的枝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单调韵律。人间的烟火气,时间的流动感,重新回归。方才那撼动灵魂的共鸣,仿佛只是深海上掠过的一道幻影,倏忽而逝,却已在每个人心底铭刻。
月光清冷,静静流淌在十二件重器之上。龙尊威严,蛇镜幽邃,鼠、牛、虎、兔、鸡、猴……各具其神,在特制的软垫上安然列阵,跨越数千年的时光长河,终于在此刻团聚,博物馆恒温恒湿的顶级库房内,空气清新通畅,无声奔涌的历史轰鸣低沉而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