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梅屿时从医院附近的旅馆出来后脚步不停地往总院大楼赶,心里浮现昨天告别时徐承别有深意的笑容,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他自己也说不出个三二一来。
上头答应给海岛分院拨付的支援金毫无缘由地拖欠了六个月,现在又突然说要开会给各地分院一个说法,前后的态度反转得让人惊讶。
浪屿医疗集团的总裁办公室里。
这里是新装修过的,有很大一面落地窗可以看到内岛的风景,整面墙做成的书柜摆放着各种跟省领导的合影与奖杯。
新任总裁姜旭看上去十分年轻,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衣着讲究,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翻看财务报表,手边放着一杯刚煮好的浓咖啡,徐承坐在他的对面,财务部主任龚晓丽则在一旁站着。
徐承开口道:“昨天野山屿分院的梅屿时来找我,我不好跟他有过多的争执,毕竟是在医院,让下面的人看见影响不好。”
姜旭看着财务报表没有抬头:“就是李闻那个徒弟,你的那个师弟?听说他是下面海岛基层分院里面最先跳出来反对撤销这些非营利性分院的人?”
徐承点点头:“梅屿时那个人就是太轴,认不清形势,以前在胸心外当主刀的时候,就总跟领导对着干,那个时候有老师护着,别人不跟他一般见识,没想到调去海岛分院这么多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站在一旁的财务部主任龚晓丽立刻插了句话:“这个梅屿时也没少来我们财务部闹,几乎是每个月都来,催着给他打支援金的款项,听说也常去人事科闹,要总院给分院那边派新的轮值医生,还要求给他们换医疗器械,大家现在见了他都吓得绕道走。”
姜旭听着这些语气不羁地笑了笑:“一个海岛分院连续几年都财务赤字,被裁撤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我听说大华医药那边对这个梅屿时也颇有微词,集团跟大华医药合作,向下面各地分院推销合作产品不是正常流程嘛?怎么到了梅屿时这里就卡壳子了!”
徐承没有搭话,姜旭将手里的财务审批报表递给龚晓丽,眼神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等人走后,徐承听到关门声,这才问道:“一会的会议,各分院的代表也都到了,是按照原定计划对外公布集团支援金被挪用的事?”
姜旭默默地点点头:“我已经跟集团董事会里的几位股东谈过了,他们也都支持我们在野山屿修建大型医养类医疗度假村的提议。”
话说到此,姜旭抬眼看向了对面的徐承,回想起前些天与大股东上利集团的几位董事聚餐时提过的计划书,如果能顺利地将野山屿开发成大型的医养结合型度假村,对于集团来讲效益与前景都是非常可观的,要远比弄什么非营利性医院更有商业价值。
他父亲在位时总是喜欢搞这些所谓的“面子工程”,在他看来商人就要有专业的思维,把东西价值最大化,而野山屿的最大价值,无疑是建设大型的医养类度假村,他也可以靠这个项目,在董事会里争取到更多的支持与利益。
徐承心里一直清楚姜旭想要的是什么,不过他很谨慎,话不会说得那么满,至少脸上露出几分为难来:“可梅屿时这个人,不是那么肯退让的,我怕他……”
姜旭起身,端起桌子上的杯子,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远方的公园,抿了口苦涩的咖啡,这才缓缓说道:“下面的人不听话,就想办法让他听话,实在不行就想办法换掉野山屿分院的院长,这点事还用我教你吗?”
徐承等的就是姜旭这句话,立刻点头:“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耽误集团的计划,保证会按照计划裁撤掉野山屿海岛上的这个分院。”
自从他坐上全院行政主任的位子,下面各个分院的代表里,总有些老人仗着资历对他的决定阳奉阴违,既然如此,他不介意杀鸡儆猴,何况他对梅屿时……
徐承转身离开了院长的办公室,刚走几步迎面就碰到了下面地方分院的院长符同义,对方原来也是总院脑外的主任,徐承上来后把人调去了地方分院。
符同义的分院也在这次被裁撤的计划名单内,他自然是不同意,想去找新总裁谈一谈,没想到就碰到了徐承。
符同义吁了口气,沉声道:“徐承,你做事不要太过分了,你凭什么把我们分院的药都私自换成大华医药的产品!你收了对方多少的好处!我这就去找集团领导告你一状!”
徐承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老符你这右手刚做完手术,怎么也不在家保养,可千万别留下什么后遗症?”说着他稍微倾身,凑近了符同义的身旁,嗅了嗅,皱起眉头,“你这老毛病还是没改啊,每天早上都要喝几两酒,你可别忘了,两年前因为你喝酒导致手术出现失误,是谁把你保下来的,还给你调到分院继续当院长的?”
符同义神色顿时慌乱起来,说话可磕磕绊绊起来:“徐……徐主任,我……”
徐承拍了拍他的肩膀:“姜总很忙,你就不要去打扰他了,这马上就要开会了,赶紧去会场吧!”
符同义脸上一阵挣扎,口气虚弱地软了下来:“这就去,这就去。”
徐承面色平静地朝着楼上的会议室走去,脸上浮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这个符同义仰仗自己是医院的老人,以前在总院的时候就跟他唱反调,被调去分院以后更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裁撤分院计划的人,搞得他在集团领导面前无光,遇到不少阻力。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抓住了符同义的把柄,有了符同义的临阵倒戈,下面几个分院的小代表也不足为虑,只待他搞定梅屿时这个拦路虎,裁撤分院与修建医养类度假村便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
而且姜旭答应过他,只要这个医疗一体化的医养类度假村顺利建成,就会将他提拔到总院副院长的位子上!
梅屿时到会议室的时候,发现下面七八个分院的院长都在,大家伙脸色凝重地低声讨论着支援金的事情。
当初集团的老董事长没有病退时,是跟这些分院签了合同的,由总院每季度拨款支援金作为这些非营利性分院的运营经费一部分,提供资金与人才上的支持,算得上集团手底下一个医疗下乡的公益项目工程,目的就是为了服务基层百姓。
可现在不过几年光景,老董事长病退,他儿子成了新总裁,大家私下里都听闻过姜旭这位新领导,对方管理集团很有成效,是个商业人才,但把商业那套用在管理医院上,给各个科室下达KPI任务指标,还要把浪屿医院打造成新洲市的明星企业,听上去就有些变了味道。
没多久会议室的门再次响起,姜旭在徐承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梅屿时以前见过几次他,当时对方还是浪屿集团的副总,总医也是老董事长担任院长,他提出过要商业化医疗模式,被老师李闻反对了,后来老董事长处于半病退状态,就把医院事务一并交给儿子姜旭处理,因为经营理念的不合,老师也被调去野山屿分院当院长了。
姜旭看了一眼下面坐的分院代表,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这次把大家都叫过来,是有两件事要宣布,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医院改革的事情,医院改革是大势所趋,借助大数据模板服务我们的客户,可以更好的更全面的提升我们的服务质量,信息化,多元化,智能化,这也是我最看重的三点……”
姜旭温和的目光落向在座的每一个人,声音富有磁性:“而且医院改革,我也会重新制定更加灵活的晋升机制,让有能力的医生,优秀的医生担当重任,给年轻医生更多的机会,同时我也会为分院提供更多的人才跟资金,坚持将更好的医疗服务落向基层,这也是我父亲当年组建各个基层分院的初衷。”
听着姜旭的讲话,梅屿时心里却不屑一顾,说白了这就像每一个领导新上台一样,讲大义,讲情怀,最后再给下面的人画一个大饼,姜旭是一个很好的商业管理人才,但这里毕竟是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把这一套用在这里,就像是挂羊头卖狗肉,驴唇不对马嘴。
而且,梅屿时听说浪屿集团与大华医药签署了战略合作,共同开发新药,大华医药旗下昂贵的药跟产品,也全面取代了其他同类药品,进驻到浪屿总院跟下面几个分院里。
梅屿时见过大华医药的销售经理,他们的药跟产品,有许多都不在医保名单上,而且价格不是一般的贵,对于基层的老百姓来说,不但没有享受新药利好的政策,反而成为一种负担。
姜旭说完这段话,目光落在了梅屿时身上,话锋一转:“第二件事,就是大家都很关心的,关于支援金迟迟没有发放的问题。”
听他总算说到了关键,梅屿时不由得看向了姜旭。
众人只见姜旭拿出了一张财务报表跟银行汇款记录:“大家都知道,以前医院的支援金,是集团的基金协会资助,而支援金的发放,一直都是李闻教授负责,他不仅仅是野山屿分院的院长,同时还是医药基金协会的理事,更是医疗服务落向基层这个项目的发起人。但李闻教授很不幸在一年前身故了,我原以为是因为这件事耽误了支援金的发放,可财务部与基金协会调查发现,三千万的支援金,早就发放下去了!”
“什么!早就发放下去了!”
姜旭的话一出口,下面顿时纷纷议论起来。
“如果支援金早就发放了,钱去哪了?总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了!”
姜旭看了一眼身旁的徐承,徐承明白对方的意思,拿出了一张银行汇款单,摆在众人面前:“医院调查发现,三千万支援金,早在一年前就全部转移到了李闻教授的私人银行账户里,并且这笔钱已经从他个人的银行账户里转移走了!”
“徐主任,你说是李老把这笔支援金挪用了?不会吧,李老不是这样的人呀!”
“徐承!你想干什么!你们这是污蔑!”
会议室一片寂静中,梅屿时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视两人,走过去将所谓的银行汇款单拉扯过来,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他冷冷地看着徐承。
“梅屿时,证据在这里,我也不相信老师是这样的人,所以集团已经责成调查组,下个月确定完调查组人员名单,就会入驻野山屿分院正式调查这件事,如果老师是清白的,集团会还老师一个公道!”徐承的目光淡而静,毫不回避地对上梅屿时冷漠的目光。
下面的人都不敢相信徐承的话,徐承可是李闻的大徒弟,如今老师过世,会议室里就上演师兄弟同门相残的戏码,这三千万支援金被挪用,没有人敢胡诌,也不是一件小事。
姜旭语调平静地看向众人:“集团已经准备责成调查组去调查这件事,我也相信李老的人品与医德,是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但李老去世突然,三千万支援金又不翼而飞,其中到底有什么误会,一切都要等调查组调查清楚后再做定论。”
“老师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梅屿时的神色顿时慌了,极力克制着表情,但左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内心五味杂陈,无措、不可置信、彷徨、犹豫,最后统一化为了满腔的怒火。
徐承似乎很是欣赏他的慌乱,曼声道:“梅屿时,我们没有人怀疑老师!”
他终于无法克制,突然站起来,怒视着徐承,吼道:“你们这是污蔑,栽赃!老师的为人是绝对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徐承被他突然的激烈反应震了震,接着缓和了表情和语气道:“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前,谁都不能妄自揣度,这也没有意义,你说呢?”
徐承淡淡地说完,声音依然平静,但梅屿时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咬着牙问道,“是不是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前,总院不会另行对分院发放支援金了?”
徐承点点头:“不错,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前,总院要暂停对下面各分院支援金的拨款,等事情调查清楚以后,再另行决定。”
下面各分院的代表立马炸开了锅。
“徐主任,没有支援金,我们分院的财务已经捉襟见肘了啊,没有支援金,怎么给下面的医护人员开薪资,还有药物的消耗,也是需要钱补充的呀!”
“是呀徐主任,下面这几个分院都是非营利性的,本来资金就紧张,现在总院跟集团突然暂停支援金的发放,这不是要我们关门嘛!”
下面的人纷纷开始低声议论,徐承面不改色:“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前,的确不能继续发放分院的支援金,如果各分院有严重危及生命的突发急症患者,根据农村新农合医疗保险政策,病人经过抢救后,可以选择水平合适的医疗机构继续治疗。至于没有钱给工作人员发薪资的问题,反正你们这些分院的病人也有限,不如从减少工作人员人数上面想想办法,裁裁员。但我保证,一旦支援金的事情调查清楚后,会立即给各位拨款的!”
徐承说完就跟着院长姜旭离开了会议室,留下底下一群炸锅的人。梅屿时不相信老师会做出挪用支援金这种事,他更清楚,这很可能是徐承跟姜旭另一个阴谋,他们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拖延支援金的发放,等分院坚持不下去了,好合理地裁撤掉各个分院。
下午三点,梅屿时从总院基金协会财务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心里却是一片冰水漫过后的凉意,三千万支援金的确是打到了老师李闻的个人账户上,之后又被转移走,可这笔钱却没有分发到各个基层分院,三千万支援金总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不见?
但现在老师李闻已经去世,找谁去证明?老师又无儿无女,简直就是死无对证!徐承说集团会责成调查组入驻野山屿分院,可调查组一两个月调查不出来,难道要分院一直等着?
按照这个节奏拖下去,不用调查组查明真相那天,野山屿分院自己就会被拖垮,他已经欠了分院十多个医生跟护士两个多月的工资,再拿不到支援金,野山屿分院只有关门大吉。
想到此处,梅屿时直接朝着徐承的办公室走去,这次哪怕门口有秘书阻拦,他直接选择无视,硬闯了进去。
徐承看了一眼闯进来的梅屿时,正拿着茶杯在饮水机面前接水,他示意了下秘书把人放进来,一边接水一边说道:“你好像很生气?因为支援金的事情?还是因为老师的事情?”
梅屿时难以克制情绪,抓过桌子的茶杯,就摔在了徐承面前,冲着徐承满面愤怒地说道:“徐承!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徐承神色十分平静。
“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那三千万支援金到底被转移到了哪去?老师人已经走了,你还要这么污蔑他!你们这么做的目的,不就是想撤销掉这些非营利性分院嘛!”梅屿时逼近一步。
徐承拍了拍他的肩膀:“支援金转移去了哪我也不清楚,等到调查组调查完总会真相大白,老师要是清白的,谁也不能污蔑他。”
梅屿时不知该如何辩解,满腔的怒火都化作说不出口的悲哀:“徐承!当年你出事以后,老师的确没有帮你,我也选择袖手旁观,可现在老师已经去世了,我也调去海岛分院这么多年了,我们现在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你何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徐承听他提起昔年的那件事,神情很是激怒,又有些懊恼,再也没有以往的风度,疾走了两步,骤然停下,怒视着眼前的男人,压低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那你怎么不去问问你尊敬的老师,他当年怎么就不能在我落魄的时候,拉我这个大徒弟一把呢!”
他永远永远都无法原谅老师李闻,都无法忘记那天老师带给他的羞辱。哪怕过去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得那天的大雨。
那天他收到了院内的处罚通知,冒着大雨拦住了老师李闻的车,双手死死扒着车门,乞求老师,仿佛抓住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要老师能开口,院里的领导一定会酌情对他的处罚,即便不能免除也不会是现在这种结果。
可他错了,李闻的态度很坚决,不但不帮他这个徒弟求情,反而还将他踢出了医疗小组,他记得老师那天对他说的话,他说自己的医疗小组里不需要一个只把病人手术治愈成功,或者患者死亡的不幸,作为自己医生前途与利益进步阶梯的人。
徐承无力地松开了把着车窗的手,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潮红,他站在大雨里望着老师李闻的车逐渐消失在雨幕中,对他彻底失望。
大雨里,徐承漆黑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尖锐的直欲扑出。
他走到医院门前的花坛上颓然坐下,痛苦地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当中,心里饱受折磨,凭什么?到底凭什么?他有什么错?他也才三十出头,他也想功成名就,扬名立万,哪个外科医生不想通过手术成就自己?凭什么梅屿时可以,他就不可以?
难道……就因为他不甘于清贫,不甘于一直默默无闻,老师就对他有偏见,说他自私,说他重名重利?
徐承望着沉默的梅屿时,心里积郁多年的愤懑仿佛一扫而空:“老师一辈子总说利益这两个字是最伤害医学本源的字眼,但他忘了,利益这两个字也是人立足于社会的根本,医生也是人!医学是由人构成的职业,不是一群像你们这样不吃不喝的圣人君子!不要用你们的道德标准去审判别人!”
梅屿时不想继续跟他争吵:“老师说过,当年究竟谁对谁错,日后自会分晓!”
徐承逼近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的眼睛,居高临下:“所以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是我功成名就,是我坐在全院行政大主任的位子上,而你只能待在那个海岛分院里,梅屿时,你一辈子活成这个德行,还要跟我谈什么是非曲直,对错黑白,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嘛?等野山屿医院被裁撤那天,你最好不要来求我这个大师兄!”
梅屿时平静地望着徐承:“我是不会让你们的计划得逞的,老师也不会!”
“老师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徐承看着梅屿时转身离开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向前追了两步,又站住,将手里的茶杯狠狠掼掷在地上。
“我一定会让你们知道谁到底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