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屿医院胸心外科的主任办公室外,梅屿时一大早就堵在了办公室的门口。没办法,总院再不给拨款,海岛上的野山屿分院就经营不下去了。
他昨天看着王大治虚与委蛇那套,自知是没办法在对方身上寻求帮助,只有硬着头皮来找大师兄徐承,他如今是浪屿医院胸心外科的主任,被集团的新任董事长器重,还代理了全院行政大主任的位子,肯定是能说上话的。
梅屿时自知这么些年徐承跟老师一直存在隔阂,对自己也有不小的意见,但如今老师已经身故,两人毕竟师徒一场,他想对方能念着昔日里的情分,伸手拉分院一把。
只是梅屿时来了以后却被办公室外的秘书拦住了去路,对方告诉他徐主任并不在办公室。梅屿时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着。
没多大工夫,办公室外走过来一位穿的花哨的女人,手上提着大华医药公司的公文袋,对方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梅屿时停下了脚步。
“梅院长,您也是来见徐主任的?”女人妆容很精致,脸上透着几分笑意,“您还记得我嘛,上次我们在野山屿医院见过,我给你推荐过我们家的药跟手术材料。”
梅屿时有了几分印象,自从当上医院的副院长,他就习惯了这类人的存在,虽然跟他们打不成一片,但梅屿时也不想跟他们交恶,只是敬而远之。
女人笑了笑:“刚好我们公司上市了一款新的产品,止血材料特别见效,很多大医院的医生用过都说好,手术后渗液也特别少,您们野山屿医院要不要进一批用用看?现在我们公司有政策,如果您使用我们的一支产品,我们这边大概会有……”
女人伸手比了个五出来,梅屿时知道她的意思,用一支会有五百的额外提成。
但这样的止血材料价格也是很昂贵的,对于野山屿医院的患者来说,用不起,医保也不能报销。他不想碰这些利益,老师以前活着的时候,就曾经告诫过他,当医生的,不要被这些“蝇头小利”毁于一旦。
可他当了十四五年的医生,每个月拿的还是那些薪水,同学聚会,在他这个岁数,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功成名就,有的已经成为全国知名专家,只有他,虽然当了个副院长,却还是一个海岛基层分院的副院长,大家一听野山屿那种海岛渔村,多是笑笑不语。
看着装饰不凡的办公室,走廊里虽然打着空调,可梅屿时总觉得心头发闷,他知道总院为何想要裁掉野山屿分院,也清楚自己只要接受了那些医药公司销售推荐的药品跟手术材料,医院的营业额会好看许多,但是他仍无法跨越内心那一道巨大的鸿沟,似乎他跨越过去了,他就不是梅屿时了。
放在包里的手机不知何时响了起来,是一段微信视频。
梅屿时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笑容,视频里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穿着蓝色的蝴蝶裙子,冲着他比起了爱心。
“老梅,你说话不算数,你说好了昨天回家看我的,你怎么没有回来!”
看着自己的女儿,梅屿时一上午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十多年前他跟着老师去了海岛上的基层分院,也跟女儿分隔两地,每年都是聚少离多。
视频里传来了妻子贾梅的声音:“巧巧,马上就要去上跳舞课,不要耽误时间,赶紧把视频关了!”
梅屿时的心突然被拉扯了下,他能听出妻子贾梅话里对自己的责怪与埋怨,毕竟十多年前他执意要去海岛分院,夫妻女儿两地分居,为这事还大吵了一架,贾梅那个时候正是浪屿普通外科的骨干,院里打算送她去国外进修,可梅屿时一旦去了海岛分院,就意味着她必须放弃进修的机会,留在家里照顾女儿。
梅屿时看着即将挂断的视频,急忙说道:“贾梅,我这几天都在总院这边,我想回家去看看巧巧……”
视频里犹豫了片刻,才传来贾梅的声音:“过几天吧,我们找个时间约一下,见个面,我们两个的事情也该好好谈一谈了。”
看着对方毫不犹豫地挂断视频,梅屿时深深吐了一口浊气,觉得胸口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他虽然是医生,可看似光鲜的背后,却是一个无奈的丈夫与父亲,让妻子过着丧偶式的婚姻,他如果现在放弃,那野山屿医院似乎就没救了……那里也凝聚着老师最后的心血。
南京的盐水鸭在全国都闻名遐迩,鸭子吃起来肉嫩皮白,还肥而不腻,素有“金陵鸭馔甲天下”的美誉,甚至可以追溯到汉唐时期,拥有上千年的历史,而在新洲市内岛上也有一家盐水鸭,虽然只有短短15年而已,但每一个吃过这家盐水鸭的人都会对它魂牵梦萦。
王大治就是这家盐水鸭的忠实粉丝。这家的盐水鸭绝对不是用盐巴揉搓,浸泡、风干或者煮过加点生姜、花椒就这么简单做成的,鸭肉紧致有水分,不柴,再搭配上一份独树一帜的调料,口感鲜香让人爱不释口。
他每个周一的中午必须吃上半只这家的盐水鸭,秘书会提前派人去店外排队,再搭配上亲自煮好的咖啡跟一小块蛋糕。
大家都知道王财神有这个独特的爱好,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档口想不开去麻烦他,但今天就有个例外。
梅屿时连续三天没有见到浪屿医院行政大主任,已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眼看这个季度已经过去一半,可总院对于分院的支援金迟迟不见踪迹,他没有办法只能再次找到王大治的身上。
王大治正坐在办公室里煮着新买的咖啡,桌子上放着一小块慕斯蛋糕,盐水鸭被切成了小块,整齐地摆在上面,正当他拿起筷子要大快朵颐时,敲门声响起了。王大治皱了下眉头,脸上露出几分不快,还是央着声音说了句“请进”。
梅屿时走进来,脸上带着笑容:“王主任这么悠闲?这是煮咖啡准备吃饭呢?”
王大治回头见来人是梅屿时,自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来的,低头看了眼一筷子未动的盐水鸭,心里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端起咖啡杯走到沙发上坐下,问道:“我听说老梅你这几天都堵在徐主任的办公室门口,人还没见到嘛?”
梅屿时笑笑:“大师兄可能贵人事忙。”
王大治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来一杯?”
梅屿时摆摆手:“不了,上年纪了,喝咖啡晚上睡不着。”
王大治笑了:“我忘了,老梅你喜欢喝茶,我找找上次你送我的茶叶,是庐山云雾还是黄山毛尖来着?我给你沏一壶……”王大治回头在茶几上翻了半天也不见上次那两盒廉价茶叶,“我明明记得放在这里了,哪去了?”
梅屿时未说什么,眼睛一瞥,刚好看见垃圾桶里有两盒崭新的安溪铁观音茶盒,正是上次自己送来了,急忙冲着王大治说:“我最近失眠严重,茶也不喝了,王主任您别找了。”
王大治给梅屿时倒了一杯水,见他这几天风餐露宿,叹了口气:“老梅,实话跟你说了吧,集团新上任的姜总眼下正大刀阔斧改革,上头的几位院领导私下也跟我说过,有那么些小道传闻,说咱们这新董事长想裁撤掉下面几家非营利性的分院,所以这支援金恐怕是……”
梅屿时也听说过这个消息,他眼里带上了探究:“要裁撤掉分院这事怕不是姜总一个人说了算吧?咱们集团是股份制的,上面还有基金会,董事会里那些董事能同意嘛?再说了,当初这些非营利性分院跟集团是有合同的,这合同没有到期,说裁撤就给裁撤掉,下面各个分院的代表也不能同意吧?”
王大治看了看门外,慢慢地说出一句:“裁撤不裁撤,都是上面领导们的决定。你当年也是咱们院胸心外的一把刀,随便去接几个飞刀的手术,赚得都比你待在那个海岛基层分院多,何苦为难自己呢?以前李老活着,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都卖李老一个面子。现在主事的是徐老大,你懂我的意思嘛?”
梅屿时愕然:“你的意思是,是徐承也同意撤销掉这些非营利的基层分院?”
“这都中午了,老梅你还没吃呢吧?”王大治答非所问,把桌子上的盐水鸭拿过来,放在梅屿时面前,“尝尝,这家的盐水鸭,味道很不错。”
梅屿时缓缓放下手里的水杯,思忖片刻,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王大治望着梅屿时的背影,摇头一笑:“人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一条路走到黑呀,非要撞南墙才回头,兄弟我也拦不住你啊。”末了,拿起一块盐水鸭放进嘴里,赞叹一句,“嗯,这家的鸭子是真不错!”
梅屿时走出医务处主任的办公室,径直就朝着胸心外科大楼而去,他要当面问问徐承,他怎么就能这么狼心狗肺,老师李闻才去世不到一年,他就迫不及待地要裁撤掉野山屿分院,毁掉老师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医院。
此时此刻,浪屿胸心外科的会议室上,正进行着每周的晨会。长会议桌周围坐着胸心外科各级别的主任、副主任医师、高年主治医师,为首的中年男子正是胸心外科主任徐承,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梳得整齐,一双略有狭长的眼睛显得不怒自威,白大褂也是熨帖得没有丝毫褶皱,里面白衬衫的扣子都严丝合缝地全都系上,给人一种精干沉稳的印象。
所有医生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墙壁上的投影幕布,正在讲着病例的医生是刚刚义诊回来的主治大夫魏琛,病例是一位患有心脏二尖瓣狭窄的患者,三十五岁,因为心脏绞痛被紧急收入院,病因是心脏血管堵塞,溶栓治疗情况改善,心脏造影发现伴有二尖瓣严重狭窄,需要手术治疗。
魏琛汇报完病例说道:“昨天跟患者家属沟通了下,患者想回老家的县城去做这个手术,想问问能不能不在我院做?”
徐承听到魏琛说的话,微微蹙眉,开口问道:“现在已经施行异地就医医保报销了,患者为什么还想回县城去做这个心脏手术?当地的医疗条件完成这台手术的成功率能有我们这里高?”
魏琛接过话:“应该是没有我们这里高,可能患者家属担心在我们这里手术费用会比较贵吧?”
“你去跟患者家属好好沟通,把手术大概的费用以及医保报销后的费用,都给家属详细谈一谈,告诉患者这个手术在县城做跟在这里做的区别,如果家属仍然要出院回去,那就按照家属的意愿给病人办理出院手续吧!”
魏琛点头示意:“明白。”
旁边一个女大夫刚站起来,要接替魏琛继续下一个病例,会议室的大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门外的护士拦都拦不住。
“梅院长,里面正在开会你不能进去……”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门口梅屿时的身上。他一眼就看到了会议室里的徐承,声音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徐承,你必须跟我谈一谈!”
会议室里,医生们都在压低了声音议论,一边说一边看着徐承,而徐承依旧神色淡然,轻轻敲着桌子:“大家也讲了一个小时了,那就先出去休息十分钟,十分钟后我们再继续。”
此话一出,会议室里的大夫们都纷纷站起身往外走,魏琛一脸疑惑地看着在门口的梅屿时,不知道他找徐主任有什么事。
很快,会议室里就剩下了徐承跟梅屿时两个人,徐承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起茶杯抿了口热茶。梅屿时走过来,目光停留在徐承那张肃穆的脸上,这是师兄弟二人分隔多年后,第一次相见,气氛一时间变得暗潮汹涌。
徐承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端着手里的茶杯不语。
梅屿时依旧站着,直接质问起来:“听说是你建议集团新上任的董事长,要裁撤掉下面几家非营利性的分院?”
闻言,徐承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语气依旧好似师兄弟二人寒暄一般,轻松地说:“你是听谁说的?”
“总院的人私下都在议论,徐主任你私下里应该跟新董事长通过气了吧?”
徐承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错,是我向姜总建议的。”
“你明明知道海岛上的野山屿分院是老师一手建立起来的,老师在分院付出了多少心血,你非要一手毁了它才甘心?”梅屿时平静的话,听在徐承耳中却很尖锐。
“话不要说得好像我像是个小人一样。浪屿是三甲不错,但也是医疗集团旗下,上面有股东有基金协会,有医药集团,开医院不是开福利院,是要盈利的,下面几家非营利性的基层分院经营状态都不好,裁撤掉也没有问题。”徐承话说得很轻松。
梅屿时直接道:“分院不盈利,但有支援金,这根本不是裁撤掉分院的理由,说到底,还是你对当年的事不甘心,把我赶出胸心外科还不够,现在连分院都要裁撤掉!大家师兄弟一场,非要赶尽杀绝嘛?”
徐承听闻这话怔怔地坐在椅子上,那段已经遥远,但从未真正忘记过的一幕幕,随着梅屿时的这句话,再度回到了他的眼前。
十年前他也曾是浪屿胸心外科最意气风发的外科医生,只要是科里没有人能做得了的手术,在他眼里都不在话下,他也认为自己是老师李闻最好的继承衣钵人选。
然而那一天,他与老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凭什么他梅屿时可以后来者居上,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医疗小组的名额?他违背了老师的意愿,接下了那台肺肿瘤的手术,他要用老师最得意的袖切式来证明自己才是那个适合的人。
可手术中……突发的药物过敏,肿瘤转移的情况要比之前预判的更糟糕……徐承所有的从容与坚定,在手术出现意外而失败后,都变成了绝望的惶恐与四处求告。
“老师你救救我,帮我这一次!这台手术它只是一个意外。我只是一时起了好胜心,手术中太过冒进才导致……”
“师弟,你帮帮我,你去跟老师帮我求个情,我不进医疗小组了,我把名额都让给你,梅……梅大夫!你就帮我这一次,只要我能渡过这个难关……”
徐承不记得那天到底求了多少人……
最后的结果是,受到了纪律处分暂停了胸心外科一切工作的他,被调到了外地的县城,他所有的荣誉与希望都在那一天被摔得粉碎,他面如死寂,一脸绝望。
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已指向十点,传来了叮咚的报时声。
徐承眼底已然恢复了一片冷峻。他眉头一拧,脸上有些沉不住气,压低声音,冲着梅屿时怒道:“你今天是来找我兴师问罪来了?分院经营状态一直不好,集团的领导们想开源节流,把这些非营利性的分院裁撤掉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我想对付你,早就让你卷铺盖滚蛋了!”
梅屿时看他一眼:“我也不是来找你算旧账的,我就想问问你,给分院的支援金为什么还没有到位?”
徐承喝了口茶,压下心里的怒气,看着梅屿时,摇了摇头:“支援金的事情,事关重大,上面领导会在明天的会议上自有安排,肯定会给你们一个答复的。”
梅屿时沉默半晌,不知道徐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野山屿医院地僻人稀,所有的开支与花销都离不了支援金,这笔钱对海岛上的医院来讲就是救命钱,何况医院是老师一手建立的心血,他答应过老师,要将这家医院好好地经营下去!
“只要分院跟集团签署的合约没有到期,谁都不能没有理由地无端裁撤掉海岛分院。”
徐承嘴角带了笑容说:“裁撤不裁撤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明天会议上领导自有决定。”
梅屿时转身就要往会议室外走,徐承看着他的背影,自顾自地说:“梅屿时,你是不是依旧认为,医生手里的手术刀,只是用来救人的?你跟老师一样,都不在乎权力,可最后的结果呢?说到底,人的命运,还是要自己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