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屿医院急诊科的抢救室内有三套班组,医护均是“死搭”,按照排班表上的组合循环,主班和一副是评估患者判断病情的一线治疗决策人,必须由三年以上的急诊大夫担任,而钱方宁作为主班大夫,擅自给已经签了DNR协议的患者做了手术,还被人投诉到了院办跟医务处,事情的严重性可想而知。
梅屿时听完事情经过,转身坐在了会议室的角落。房间里已经来了十多位院办的领导跟有相关手术资历的医生,还有人陆陆续续往里走。
王大治坐在首位,看了一眼急诊科主任张力,他身旁的便是这次死亡孕妇的婆婆跟丈夫,王敖将抢救室的手术记录跟抢救记录都放在了王大治的手边。
下面的医生窃窃私语起来:“什么要紧的事情,我这边还忙着呢!”
“有家属把急诊的胭脂虎给告了,听说她擅自给已经签了DNR协议的患者做了焦痂切除术,这回她可闯大祸了,医务处的“王财神”正愁没把柄收拾她呢!”
钱方宁是最后一个进来的,看也没看王大治一眼,径直朝着会议室的角落里走,被王大治应声喊住:“钱大夫,你等等!”
钱方宁站住,转过身来,发现孕妇辛美的婆婆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着自己。整个会议室里二十多人,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是接受审判的罪犯。
王大治看了一眼抢救记录跟手术记录,环视了下四周,开口道:“今天医务处把大家叫来,是因为我们某位医生,做出了严重损害患者以及患者家属利益的事情,必须引起在座的同仁们高度重视,严肃处理!”
钱方宁听着王大治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王主任,您这话是对我说的吗?我做出了严重损害患者利益的事?我医德败坏呗?还要严肃处理我?”
张力急忙朝着钱方宁挤眉弄眼,让她少说两句。
辛美的婆婆王秋芬一听对方的话,立刻来了精神,气势汹汹地站起来,用手指着钱方宁,大声呵斥:“就是你害死的我儿媳妇!是不是你在她胸口刺了那么长的一道刀口!你还敢狡辩!你就是杀人凶手!现在当着你们领导的面,你还不承认!”说罢她掏出了手机,上面的照片是她拍的自己儿媳的遗体照,胸口上横着一条刀口,烧焦的皮肉外翻着显得触目惊心。
“各位领导看看,这就是我的儿媳妇,她胸口上的刀口就是这姓钱的刺得,一个年纪轻轻的医生怎么能这么恶毒地对待自己的患者!”
会议室里的医生们脸上神色各异,但凡学医的都知道胭脂虎这是好心办了坏事,遇到了蛮不讲理的家属,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有人带着几分同情的眼神看了眼她,替她感到不值当。
钱方宁自然不肯背个杀人凶手的大黑锅,被辛美婆婆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气笑了:“我是杀人凶手?”
她一把将办公桌上的手术记录跟当时拍的片子摊开在了桌子上,大声说道:“孕妇送来时全身80%以上的面积严重烧伤,本来就算烧伤,但送来及时,只要后续不出现感染,病人各项指标恢复,还是有机会能够正常生活的。但是,她是一位伴有肺动脉高压跟子痫症的孕妇,一个女人拼了不要自己的命也要怀孕生孩子,她狠心的丈夫跟恶毒的婆婆,为了一个早产儿,选择放弃了孕妇的生命,到底谁才是害死孕妇的凶手啊!”
辛美的婆婆不敢抬头直视钱方宁的目光,王大治敲了敲桌子:“放弃抢救跟保婴儿都是家属的决定,钱大夫注意你的态度,你作为医生要尊重患者,尊重病人家属的决定,这不是你私自开刀给患者做焦痂手术的理由!”
钱方宁激动地冲口而出:“我不尊重患者?让患者因为焦痂活活憋死在急诊的抢救室里?这难道就是尊重患者了嘛!”
王大治皱起眉头:“钱大夫,我再提醒你一次,现在不是跟你讨论救人的问题,你有没有遵守病人家属的决定才是重要的,家属已经签了DNR放弃抢救,你为什么违反了规定,又给病人做了焦痂切除术!”
钱方宁梗着脖子顶了回去:“家属只知道放弃抢救让孕妇等死,但她们哪里知道,那漫长的,长达十分钟的窒息死亡,对于这个孕妇来讲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我面前活活憋死!”
“钱大夫!这不是你违反医院规定的理由!因为不尊重病人家属的决定,你都遭到了多少次投诉了!而且态度恶劣,有多少同事到我这哭诉!”
“我对病人最大的尊重,就是用我所学的医学,尽我最大努力减轻他们的痛苦!”钱方宁语气越发不羁,“如果你们觉得这样是对病人跟你家属不尊重,那我无话可说!”
说完钱方宁愤懑地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听着会议室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王大治气急败坏地拍了桌子:“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一定要严肃处理!”
急诊科主任张力安抚着孕妇的婆婆,一同去商讨事情赔偿的问题。梅屿时走出了会议室,在走廊拐角的地方看到了独自站在窗台前的钱方宁,走了过去,将手里的咖啡递给了她。
钱方宁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她认识对方,以前去分院帮忙义诊的时候打过几次照面,接过对方手里的咖啡,说了句谢谢。
梅屿时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件事,我觉得你没有做错!”
钱方宁笑了笑:“我只是同情那个孕妇,给她手术的时候,我能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一些东西,她已经预想到了孩子的出生跟自己的死亡,这就是母亲的伟大吧,我给她开死亡证明的时候,看到她遗物里有一本日记本,上面写满了她对孩子18岁前每一次的生日祝福。”
“我的老师曾经说过,医生行业本身只属于那些坚持某种精神的高尚的人类,只是有时候我们的医生缺乏了保持高尚的理由。”
钱方宁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梅屿时这几句话残忍地敲碎了,她此刻觉得自己也很无助,她所学的知识,她的品德告诉自己,作为一个医生,就是要用你毕生所学去救更多的病人,要做一个对得起病人的医生。
可在这座高耸入云的白色巨塔里,医生不是只要拿起手术刀就能救人的,每个医生就像是被物质的洪流所裹挟着,向着这座巨塔顶端不停地攀爬,利益、名声、权利、地位,道德评判这些东西缠绕着你,甚至让你辨不清自己的影子。
她突然想起方才梅屿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医生这个职业本应属于那些高尚的人类,只是我们有时候缺少了保持高尚的那颗心。
梅屿时递给了她一张自己的名片:“要是哪天你在这里待下不去了,或许可以来我这里,我是非常欢迎你这样的医生来我这里的!”
钱方宁接过那张名片,上面的地址正是野山屿的海岛医院。
夜晚来临,城市亮起了霓虹,钱方宁每次心里不舒爽的时候,都会约上好朋友徐芷晴去内岛一家富有菲律宾风情的哈罗哈罗咖啡馆。这家咖啡馆靠近西堤,店里专门售卖一种叫Halo的甜点,听上去跟英语的hello有些相近。
她点了一份这种甜点,师傅在透明的高脚杯里放入水果跟蒟蒻,再加入冰碴跟冰激凌,吃上一口回味无穷,就像是有浪花在舌尖上冲浪的感觉。
徐芷晴有些姗姗来迟,她是浪屿胸心外科的住院医,比钱方宁晚了一届,两人是在医院的会诊会议上相识的,很是谈得来。
在浪屿医院,徐芷晴是公认的美女,不仅仅源自她父亲是胸心外科的主任,更是因为自身的天生丽质。她今天特意补了个淡妆,略施粉黛的脸上始终挂着淡定自若的神情,身着一袭黑色女式西服上装,搭配百褶裙,仪表大方,同时恬静的姿态,让人忍不住产生探究的好奇心。
她点了杯咖啡,望着神色有些萧索的钱方宁,不知该怎么安慰:“其实你离开急诊也挺好的,至少你能正常上下班了不是嘛?”
钱方宁扑哧一笑:“我是被调去的深夜病房组,是去值夜班的大小姐!”
徐芷晴皱了下眉头:“这次医务处的确有些过分了,摆明了是那个孕妇的家属无理取闹,想要讹诈医院的赔偿嘛,我看‘王财神’就是公报私仇!对了,我听说外岛的妈祖庙很灵,要不然下次我们一起去,给你求求转运签!”
“妈祖不用,菩萨这里就有一座。”钱方宁摆了摆手,望向了门口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老板将三摩地人文融入了自己的咖啡馆里,每次她来这里都能感觉到一种不染尘嚣的禅定之意。这里的菜也极其有特点,是一家纯粹的素食餐厅,苦瓜搭配豆皮,被厨师切得薄如蝉翼,在冰镇或热炒之后,带来一种脱胎换骨的口感。
菜吃到一半,钱方宁突然问道:“对了,我最近可是都听说了,你是不是在追求你们胸心外的那个魏大夫?大家都说他要做你们胸心外的乘龙快婿喽!”
徐芷晴脸一红:“这种有的没的你也信,都是那群小护士没事天天八卦出来的。”
“没有你脸红什么!”
二人说说笑笑,等钱方宁离开咖啡馆时,人已经有些醺醉了。
她住的地方离医院有些远,是公园西路上的一栋老旧洋房,红艳的方砖与绿色的植物铺就的院落里已经没有了人影,此时正值盛夏时节,院里那棵长得两米多高的龙眼树已经胆大包天地开满了绿荫。钱方宁坐在树冠下,即便是酷暑中也能感受到几分凉意,只是这满树的蝉鸣吵得人有些头大。
她是工作第三年买下这栋洋楼里的一间老破小,虽然只有四十多个平方大,但也算是在大城市里安了家,温煦的橘黄色灯光不分白昼地亮着,清冷素淡的地毯加上一张奶白色大床,临窗摆着张小小的杉木书桌,简简单单却很实用。
整座房间没有任何影音电器,素白的墙壁上空空如也没有挂电视,每次有朋友来这里都会说她离经叛道,生活乏味无趣,一个连音乐跟电影都不看的女医生,整日里跟床为伍。
房间因为白天闷得有些胀气,钱方宁推开了窗户通风,抬头可见从楼下支棱上来的龙眼树,触手可及的树枝上,那些小东西依旧引吭高歌,只是让她更加烦躁,前天洗的衣服上落满了“蝉雨”,住在树上的这些邻居好像格外的喜欢拉屎。
她翻开冰箱,里面堆满了临期食品,家里是从来不开火的,冰箱上按照这些临期食品的过期时间,被她罗列了一张食谱,今天哪些快食要到期了,按照过期时间的先后循序组成了她的一日三餐。
她看了一眼食谱,到今天为止,要过期的食物是一份红豆沙面包外加鲜牛奶,把二者从冰箱里取出来,就成了她今天的宵夜。
不知何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个不停,来电显示的人名叫吴智慧,钱方宁瞥了一眼手机,突然有些烦躁,就像是接到推销跟诈骗电话一样,但还是选择了接听。
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生脆的声音,带着几分当地闽南口音,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你阿伯的后生家你晓得喽,你们小时候总一起在沙滩上捡蛎子的,听你阿伯说他得了个什么心脏急症,你们医院的心脏科不是很好的嘛,你阿伯就让我来问问你,帮帮忙,在你们医院给找找关系……”
“妈!”钱方宁逮到一个空隙,终于忍不住发了火。
她憋着一口气,快速走到阳台上,踢开脚上趿拉着的loafer,深吸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你以后不要再把你们渔村里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介绍给我,让我帮忙在医院找关系了!我这一天也是很累的!还有,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在村子里到处跟人炫耀,说你有一个了不起的女儿,在城市大医院里当医生了,我真没觉得这份工作有什么值得你到处跟人炫耀的!”
电话里女人一时没了声音,钱方宁觉得自己刚才说话有些重了,但一想到今天的事,也没有心情解释,直接挂掉了电话。
她跟徐芷晴不同,她没有一个值得炫耀的主任父亲,她的父亲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因为海难去世了,母亲病倒家里又欠下了一大笔债务,生活潦倒,她厌烦那种在渔村里看不见未来的生活,不想到了岁数跟渔村里那些同龄女孩一样,去洗发店里给人当洗头小妹,过几年就像是卖女儿一样,收了彩礼嫁给一个陌生男人,给人生孩子,相夫教子,过着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未来。
可家里的条件不允许她上医学院,就在她人生最无助的时候,当地的慈善组织的助学基金找到了她,对方告诉她,一位叫DW的先生愿意资助她的学业,靠着对方五年来的资助,才让她能顺利读完了医学院的课程,走到今天。
钱方宁望着一张被她视如珍宝般挂在书柜上的照片,照片上没有人,只有一张助学捐赠证明,上面留下着DW先生几个手写字体的签名,她一直希望能找到对方,看看对方长什么模样,当面跟他道谢,可这么多年来,对方一直不肯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