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抢救室里，只能听到仪器和操作的“啪啪”响声，那是器械打在乳胶手套上的声音。吸引器持续发出蛇信子一般的嘶嘶声。
钱方宁望着计时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
随着安主任剥离胎盘，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抢救室，孩子被安主任立马放进了早产儿的保温箱里，送去妇产科的幼婴室。
巡回护士将器械盘里的镊子跟弯钳递给了钱方宁，钱方宁细心地为女人在严重烧伤的肚子上进行最后的缝合，至少让她走得体面些。
小护士陶美兰望着插着管的孕妇，胸腔和腹腔周围烧伤的皮肤紧绷，结成了严重焦痂1，让她肺部的肌肉无法扩张，过不了几分钟眼前的女人就会因为严重窒息，活活憋死在手术台上。
（1：焦痂，全层伤口的坏死组织，多见于烧伤、坏疽性溃疡、真菌感染、坏死性筋膜炎等）
陶美兰打心底里为眼前这个只有28岁的女人鸣不平：“这女人真是要找对男人，有些男人平日里不知道是人是狗，但在生死关头一眼就能看出来。”
安静的抢救室里，监护器的心电图剧烈跳动起来，陶美兰紧张地看向了钱方宁：“钱大夫，还……还抢救吗？”
钱方宁没有作答，只是安静地缝合手下的皮肉。一旁的副主任医师王敖，摘掉了手上的乳胶手套扔进垃圾桶，声音很是冷静：“病人家属已经签了DNR，你说还抢不抢救？就算现在想抢救，也已经晚了，救不回来了！”
陶美兰讷讷地闭上了嘴。
王敖看了一眼抢救室里的几名实习医，目光落在了低头拉扯缝合线的钱方宁身上，说道：“一会儿等患者彻底咽气以后，你们把插管撤了，开好死亡证明交给家属，让他们去太平间处理后事就行。”
抢救室外已经空无一人，孕妇辛美的婆婆跟老公都去了产科，只有那位不知与孕妇是何关系的女孩，仍然蹲着墙角号啕哭泣。
钱方宁剪断最后的缝合线，透过口罩上的双眼望向了仍然插着呼吸管的女人，她还有呼吸，短时间是咽不了气的，如果当时丈夫能选择全力抢救大人，只要辛美术后可以恢复各项指标，她还有机会做一个能够生活的人，可当她听到丈夫选择签下了不抢救协议那一刻，这个女人仿佛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准备拔管吧。”
钱方宁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她始终镇定，但身旁一直紧绷神经的几个实习医何时见过这等场面，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才都舒了口气。呼吸机扇叶转动声戛然而止，护士撤掉了辛美口腔里的呼吸管，突然，抢救室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由远而近地响起来。
实习医们还是第一次看见患者在自己面前慢慢死亡的场景，心里很是害怕，有人忍不住说了句：“这也太残忍了吧，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憋死在这？”
另一名实习医摇了摇头：“家属都签了DNR，什么叫DNR，说白了，就是不救了，让她自生自灭呗，这女人也是够傻的，自己已经因为子痫受孕险些丧命过一次，还干嘛要再尝试一次，非生孩子不可嘛？”
钱方宁冷冷地瞥了两人一眼：“这个患者有肺动脉高压还伴有子痫症，就算是正常生产都要比常人危险得多，但没有人能剥夺她想成为母亲的权利，她是勇敢的，也是值得尊敬的。”几名实习医愣了愣，在钱方宁的注视中尴尬地沉默了。
钱方宁不再理会几人，冲着护士陶美兰伸出了手：“给我一把尖头手术刀。”
陶美兰刚要拿起手术刀这才反应过来，看着钱方宁蓝色口罩上露出那双狭长而威严的双眼，无所适从地补了一句：“钱……钱大夫，你要手术刀干吗？”
钱方宁看向了陶美丽手里的手术刀，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接过来，手心里瞬间就挤满了汗渍，感受手术刀的冰凉在掌心里缓缓蔓延，她瞬间就压抑下已经漫上胸口难以分辨的情绪。
自从三年前那起医疗事故后，每一次当她拿起手术刀时，这些记忆都会从脑子里再度浮现出来，恐惧也会一次次占据主导，所以调到急诊这两年，她已经几乎是不再用手术刀了。
她强自镇定，看向了自己对面那名女实习医，说道：“给我一支罗哌卡因2。”
（2：罗哌卡因，长效酰胺类局麻药，多用于外科局部麻醉）
女实习医很是犹豫地问：“那个……如果要继续手术，是不是要请示王敖王副主任？”钱方宁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你要请示那是你的事，但现在这间抢救室里我说了算！”
女实习医只得退了回去，不敢再看钱方宁，只能静静地看着她给台上的女人打进罗哌卡因，再用手中的手术刀在女人满是焦痂的胸壁上开了一个很长的切口，让她胸口焦痂下的软组织得以扩张。
纱布下因为窒息憋得难受的女人像是溺水忽然得救般，突然吸入一大口空气，原本已经消失的血氧立即回升。
钱方宁几乎立刻就扔下了手里的手术刀，摘下口罩，心悸般的恐惧再度袭来，抢救室里弥漫着烤肉的血腥气一下子呛进了她的鼻子里，她不得不后退几步，扶住了一旁的推车才堪堪站住。
“你们在干嘛！”
抢救室门口不知何时传来了王敖的声音，他刚进抢救室就恰好看到了这一幕，手里的抢救记录本瞬间就摔打在钱方宁的身上，瓮声瓮气地质问起来：“钱方宁你他妈的是疯了吧！你知道你自己在干嘛吗？谁让你给她做焦痂切除术的？你知不知道家属已经签了DNR！现在人应该已经死了，可因为你，她还得再忍受几个小时的煎熬才能咽气！”
钱方宁大口喘气良久，才平复心里对手术刀恐惧障碍残留的后遗症，面不改色地看向王敖：“焦痂会让她因为窒息活活憋死，现在这样起码好受一些！我是医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而无动于衷！”
“好受？就因为好受，你就擅自给人开了刀？”王敖气急败坏地指着她，“我看你是真疯了，你自己去跟家属解释，这件事我一定要上报给主任，你就等着被处理吧！真不知道张主任搭错了哪根神经，居然会坚持把你这么个女疯子留在急诊。”
王敖愤怒地摔门而去，离开了抢救室，钱方宁看着几个怯生生的女实习医，她们刚才被吓坏了，她冲着几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没事，不会牵连到你们，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们出去休息吧，麻醉针打得很不错。”
钱方宁在抢救室陪伴了这个陌生妈妈最后一程，直到对方没了呼吸，她才走出抢救室，来到窗台前眺望花园里的榕树群，她知道自己又闯祸了，可再给她一次选择，她还是会这么做。
她记得自己还是一名医学生时，听过一位叫李闻的教授讲过一堂公开课，那位教授告诉台下所有的医学生们，当你们今后选择拿起这把手术刀的时候，就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但你们不能因为在手术室里见惯了人情凉薄，就让自己也变成冷漠的人，你们要做对得起自己患者的医生，无愧于自己的良心与良知。
两个小时后，钱方宁在护士站给辛美填写死亡证明，却意外发现今天居然也是辛美的生日。一秒的功夫，她的眼泪就漫到了眼眶，却又被她硬生生地从喉咙憋了下去。
没过几分钟，护士陶美兰跑了过来，显得义愤填膺：“钱大夫，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婆婆啊？辛美的婆婆知道了你给辛美做焦痂切除的事情，在抢救室里大哭大闹，说要为自己的儿媳向医院讨一个公道，还要当面质问钱大夫你，凭什么要在她儿媳胸腔切那么大的口子！”
“为她儿媳妇讨公道？”钱方宁一愣，深觉不可理喻，“现在她倒是想起自己的儿媳妇来了，早干嘛来着！”
医务科的办公室里，王大治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神情自然的梅屿时，似是丝毫没有听说近来浪屿总院内那个有关支援金的传闻，不由得试探道：“老梅呀，你最近听没听说点什么传闻？”
梅屿时摇头：“什么传闻？有关哪方面的？”
王大治闻言眉心微动：“没……没什么，这不是姜总上任接管了医院，听说要对医院进行改革，我这医务处怕是又不得消停了，哪像你呀，跑去海岛上享清闲了。”
梅屿时盯着王大治，见他总是跟自己在这里打太极，聊不到关于分院支援金的事上，索性直截了当地开口问：“王主任，咱们总院这最近一年度的支援金，什么时候能到……”
不等梅屿时把话说完，王大治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就急促地响起。他接起电话听了会儿，眉头皱成一团：“怎么又是这个急诊的钱方宁！她真是我们医务处的克星，这个月因为她，都几起家属投诉事件了？钱方宁，钱方宁，我看她是叫我不得安宁！”
王大治挂掉急诊的电话，回头看着梅屿时，心里的火气还没消：“急诊的一个小姑娘，纯惹祸精，是没麻烦也能给你惹出麻烦来，人家家属都签了不抢救协议了，你等患者没了，把死亡证明一开不就完事了嘛，她就因为人家孕妇烧伤焦痂不能呼吸，窒息死亡，看着人家难受，于心不忍，没有征求人家家属同意，就给人家胸口来了一刀，这一刀下去可好，惹出天大的麻烦来了！”
梅屿时听着王大治的话，嘴里默默念叨着钱方宁的名字，倒是觉得蛮有意思，索性跟着王大治一起去了急诊室。